名家論壇》吳崑玉／外交真的能結束戰爭嗎？

台積電宣佈赴美投資一千億，獲得川普大力讚賞。圖為川普、魏哲家在白宮會晤。（圖／美聯社／達志影像）

[NOWnews今日新聞] 台積電宣佈赴美投資一千億，獲得川普大力讚賞。對比幾天前在白宮發生的外交慘案，川普算是扳回一城。台派因此大獲信心，河道上爽到翻天。問題是，川普有因此增加對台灣的安全承諾或安全保證嗎?沒有。台積電去美國投資，就等於美國會出兵保衛台灣嗎?從今而後，「台灣有事，就等於美國有事」嗎?兩者之間有何邏輯關係或對價關係嗎?也沒有。那是在爽什麼?這好比人向神明進貢捐輸，便能獲得神明庇祐嗎?與其說這是一種國家安全上的「交易」，不如說這只是一種換取安全感的獻祭，其實只是在填補心理上的空虛。

合先敘明，我不是川粉，也不是川黑，更不是疑美論者，只不過對於國際政治浸潤久了，對人性與國際關係，沒有百分百的信心。畢竟，「沒有永久的敵人，沒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國際政治中，永遠要保持20%的警覺性，防止盟友的背叛。當這盟友或靠山，迷信權力與交易時，這比例就得提高到50%。這不代表我們要投入他的對立面，而是必須投入更多資源在自主性。尤其在川普與小澤那場外交災難後，川普團隊處理國際事務的能力，他們所謂的「外交手段」，所謂的國際秩序，都讓人產生更多的懷疑。

對，我現在是個疑川論者，我不認為川普會賣掉台灣，但他很可能會把整個二戰後所建立的國際秩序與價值體系搞垮，還被普丁玩死。美國也不太可能再次偉大，反而變成一種「薛定鄂的美國」狀態，愈想獲得和平，卻愈被不自覺的拖進一場戰爭。愈想封殺習近平，卻愈幫習近平製造了更多朋友。愈想當全世界老大，卻愈被孤立於全世界之外。各國領袖還在幫美國講幾句好話，不是因為川普，而是因為美國。

世人多喜愛外交的優雅，而厭惡戰爭的血腥。但世界就是這麼現實，不用講國際，國內就知道，沒有警察的優勢武力壟斷，與有效率的偵查與執法，法律條文有個鳥用?但純靠武力統治，要嘛太有效成了獨裁警察國家，要嘛不夠力變成軍閥割據或內戰混亂，最終還是得讓共識、價值、武力、利益，形成一個整體機制，得以運轉整個社會。克勞塞維茨說「戰爭是政治的延續」，並不只是一個教條或律令，而是他經歷法國大革命、拿破崙戰爭，與普魯士境內無限混戰後的心得。沒有共同價值的凝聚，武力就會被濫用；沒有武力為後盾的價值、法律、或政治，永遠只是空話一句。畢竟如果人們做壞事不會被懲罰，那偷搶拐騙加霸凌，鐵定比努力做外送來錢快得多，誰還會好好幹活?

所以，當范斯與澤倫斯基在爭論外交有沒有用時，我是贊成小澤論點的。對某些人來說，外交是沒有用的，一如法律與道德，對某些人來說是沒有意義的。當外交談判陷入僵局，你還是得動用武力，否則大家都不會回來談判桌上。韓戰只認真了一年，後面兩年都在談判，但當談到僵局時，1952年便有了上甘嶺戰役，著名的「范佛里特彈藥量」便出於此。美軍打了190萬發砲彈，幾乎把山頭削平了三米，但共軍死守反斜面坑道，美韓軍隊怎麼也打不下來，最後雙方還是回到談判桌上解決歧異。小澤想的是這種和談，但川普想的卻是尼克森越南式的和談。吳廷琰兄弟不聽話，就把他幹掉，換聽話的阮文紹上來，然後談個「光榮的撤退」。1973年簽了巴黎和平協定，尼克森光榮了，1974年尼克森因水門案下台了，1975年南越就亡國了。和平大家都想要，但要的是那一種?是韓戰那種靠軍力保證，維持70多年的僵持和平?還是越戰那種，老子撒手不管，3年就亡國的假和平?今天老一輩的疑美論會如此興盛，就是因為他們經歷過國共內戰末期的拋棄蔣介石，見證過越戰的撒手。川普是那一種?

川普對台灣的安全保證，令人最不安的一點，不是他從不開口明確回答，「如果中共武力犯台」他會不會出兵相救?那是戰略模糊的一種表達方式。而是他一味打哈哈，「那不會發生!」說明他從未認真考慮如果最壞狀況發生，他該採取什麼方式應對?從而讓習近平看到了縫隙，解放軍看到了希望。中共最喜歡看到一位「愛好和平」的美國總統，如此他們才有政治操作的空間。所以川普上台這個月，中共割海纜的船來了，共軍開到高雄外海實彈演習了，甚至開到澳洲與紐西蘭間的海峽實彈演習，繞島航行澳洲南緣了。這是一種「威力搜索」，測試新總統的態度與底線，但美方外交與軍事部門沒有任何反應，原本想加的關稅還是加，也沒因此提高幾趴。這種訊號真能壓制中共以武力改變現狀的決心嗎?我高度懷疑。在習近平與普丁眼裡，武力永遠是改變階級壓迫的最有效手段，不論政治或經濟皆是如此。

好吧!就算川普真的那麼威武，他在位的時候俄中不敢亂動，但他總要下台的吧?四年後呢?二戰後美國所建立的自由世界聯盟體系，靠一連串條約與集體安全組織維持圍堵戰略，防的就是因為政權輪替，而造成安全隙縫，讓敵人見縫插針。但川普已經在破壞這些體系，企圖代之以「大國交易」，而且不惜毀棄這些體系長年以來奉行的共同價值，即不能容忍軍事侵略，侵略者必須付出代價。如前所述，當價值與共識崩解，純讓武力叫牌，甚至壓迫被侵略者向侵略者低頭，這個老大的「威望(Prestige)」便已蕩然無存，而「威望政策」卻是現實主義的主要工具，也是摩根索一再強調的國際政治穩定要素。當共同價值崩解，所有人都看懂「你手上沒有牌」就得被川普拋棄和碾壓的邏輯，那手上有牌的野心家還不蠢蠢欲動嗎?這會是一種更好的維持和平策略嗎?

回到台灣，當我們幫著川普和范斯一起指責澤倫斯基是「麻煩製造者」時，是不是也暗指台灣若受中共攻打，投降就好，別亂抵抗給川爺找麻煩?當我們痛斥歐洲各國躺平擺爛，空口說白話的時候，我們卻又常為歐洲某國來兩條軍艦通過台海而歡欣鼓舞，為美國幾位政治人物來台逛逛，講點好話而士氣大振，這邏輯與心態有沒有一點錯亂?我們鄙視歐洲撥給烏克蘭那區區幾十億美元，那請問，那一國有贊助台灣一條155砲彈生產線?防空飛彈生產線?或反艦飛彈生產線?我們複誦著美烏礦產協議將使美國在烏克蘭有經濟利益，間接保障了烏克蘭安全，但台灣本地有什麼美國必須保護的經濟利益?護國神山台積電，也被逼去美國設廠，那是在保障台海一旦發生戰爭，美國仍能保障晶片供應，關台灣什麼事?台灣就算被打爛了，又關美國什麼事?

所以，拜託大家腦袋清楚點，不要用敬拜神明請求保佑那種邏輯，來看待國際政治。如果川普是個交易大師，那就該用換的，而不是用貢的。今天討得川普歡心，不表示你出事時他會挺你，因為他只想得，不想施，也沒有戰後美國領袖那種責任感。我們該集中心智想的是:在川普這一任中，要從他手上換來點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具體可以用於保障台海安全的實物或服務?而不是如同歐洲國家那種對烏克蘭的，無法變現，或來不及轉成砲彈與飛彈的政治支持。戰略講的是政經軍心，心理上的「安全感」，政治上的「安全保證」，和軍事上需要的「安全需求」，經濟上的「安全配置」，其實都是不一樣的，有著完全不同的標的，必須分別律定，但又需要互相搭配。

最後，外交雖然重要，但外交在武力面前，完全不堪一擊。季辛吉最喜歡的奧匈帝國首相梅特涅，曾擔任拿破崙時代的駐法國大使，但他也無法阻止奧匈帝國被滅，維也納被拿破崙攻佔，他的精彩人生是在拿破崙敗戰後才開始展開的，他從未能靠個人才能與魅力，阻止戰爭或挽救自己國家免於淪亡。所以，戰爭如果是政治的延續，那外交就是軍事的掃地僧，只在雙方都不想打下去，或打不下去後，才有掃出道路，整出花園，重整外觀的功能。沒有武力作為後盾，沒有經濟作為武力的支撐，再厲害的談判高手，再巧言的外交辭令，再公平的國際條約，也不過是一攤廢話而已。

所以，當川普團隊高舉外交與和平大旗來壓制小澤時，我的警報器是狂響不止的。當川普吼小澤「你手上沒有牌」時，我在想的是台灣有牌嗎?那要怎麼做出自己可以掌控的牌?當川普說台海「不會發生戰爭」，又不對武力犯台明確表態時，幾十年來嚇阻戰略原理就被他焚書坑儒了。我不相信普丁會是個信守承諾的談判對象，一如我不相信兩岸和平協議對習近平與共產黨有什麼拘束力。當川普自命為談判專家與「和平締造者(Peacemaker)」時，我拿出我的柯特SAA左輪手槍(BB槍)來擦，這支也叫Peacemaker，而且比川普可信任多了。

外交與武力是人的兩條腿，戰爭與和平只是過程與狀態的描述，一如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是需要搭配運作的不同東西，但並非上帝與撒旦那種，對立不相容的絕對物件。「Realist is not Real Realistic, Idealist is not Idea Idealistic.」這句大學國關老師在黑板上寫下的名言，很值得在這個紛亂不止，爭論不休的時代，細細品味。

●作者：吳崑玉／專欄作家、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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