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改革,早就知道這裡是龍潭虎穴

1952年創立的圓山飯店,曾被《財星》雜誌、《紐約時報》評選為世界十大飯店,但是今日的圓山今非昔比,即使陸客和日客拉高住房率,但本業幾乎不賺錢,還每年虧損2.5億。
觀光老兵張學勞,自2008年7月進行革新改造,即使黑函、爆料不斷,仍無法打擊他改革的決心……。
自從2009年兩岸大三通與陸客開放觀光後,台灣最火紅的飯店,該是圓山飯店了。

不景氣與八八水災重創飯店業,墾丁業者2009年住房率甚至掉到只剩三、四成,只有前年一半。但台北的圓山飯店卻熱門得很,住房率經常維持在九成高檔。


若是有機會到台北圓山飯店走走,大門口總是車水馬龍的計程車、遊覽車,走下來一群群操著大陸口音的陸客。拜大陸商務、省市參訪團,以及對圓山飯店情有獨鍾的日本觀光客之賜,經常是國宴第一選擇的身分,讓圓山擁有無可取代的魅力。


但在漂亮的住房率背後,具備半官方色彩的圓山飯店,由於所有歸屬權的獨特,以及人事的歷史包袱,運作和經營極其複雜。


一般人多半只看得到圓山主建物的車水馬龍榮景,但這尊榮飯店背後的故事晦暗不明,一如圓山主建物背後那一大片人煙稀少的地方,彎曲小徑不知領向何處,數棟小建物零星散布,多少祕密隱藏在林木深處。



進龍潭虎穴,找兩大將助陣

有「觀光老兵」之稱的張學勞,2008年7月從宗才怡手上接下圓山飯店董事長職務,開始進行圓山的革新改造工程。


起初,他大刀砍向人事及財務,觸動老圓山最敏感的神經,結果黑函、爆料不斷,自此陷入一連串的風波之中。


他接這個職務有很長的緣由。當時,曾在政府單位服務了31年的張學勞,以觀光局長的身分退休其實已經六年了。過去的老長官、新上任的交通部長毛治國,有一天要陪長官巡視日月潭,行前早上6點多打電話給張學勞,說他要談圓山飯店的董事會人選,要張學勞「先借一下人頭,擔任董事」。晚上,毛治國就跟他說要去圓山。


「這玩意我是有點害怕,」張學勞回憶,他當場回答表示,此事萬萬不可,他是70歲的人,「怎麼能找我這樣一個老糊塗去接圓山飯店呢?」他調侃自己地說。


然而,毛治國擔任觀光局長時,張學勞是主任祕書,倆人有相當默契,張學勞必須慎重處理老長官的命令。


林清波,台灣觀光協會副會長、老爺飯店、互助營造董事長,同時也是圓山飯店的建造人,聽說這件事後,送給他16個字:「進出名車,前呼後擁,美食佳餚,坐領高薪。」勸說張學勞千萬不能去。


張學勞的夫人也用幾近反話的口吻告訴他:你去啊,你去了之後一天好日子都沒有,我所瞭解圓山是非很多,做事的不多,只要你不領薪水,就可以去。你去了我有個好處,我不必請菲傭照顧你,你去了天天會受氣,對什麼刺激都會有反應,不會得癡呆症。

經過綜合考量,張學勞硬著頭皮接下這個燙手山芋,並且找了兩個人到圓山,一是總經理蔣祖雄,掌管營運,一是總稽核蔡金川,掌管財務。

蔣祖雄曾在來來飯店從基層做到副總經理,後來旺旺集團找他開創神旺飯店,之後又到大陸北京王府井替台商接了天倫王朝飯店,擔任總經理職務,是張學勞心目中「經過九級地震」的好人才。蔡金川在國賓飯店服務數十年,曾當選「股票上市公司經理人協會理事長」。

儘管前任董事長月薪是30萬元,為了怕爭議,張學勞表明不拿任何酬勞,只是他的夫人真的一語成讖,挑戰接二連三來。



整頓高雄圓山,最後失敗收場

「我從頭到尾就知道圓山很複雜,從圓山正門牌坊進來,每進一步就碰到一個詭雷,一路走到大廳沒被炸死,算我命大,」張學勞歷練夠深,因此才會被指派這項任務,但也依然窮於應付。


令人驚訝的是,其實每天賓客如雲的圓山飯店,在將近60年的營運歷史中,本業從來沒有賺過錢,而且每年虧損高達2.5億。這是令許多稍微懂企業經營的人都會感到不解的地方。

過去圓山曾經有過一年賺錢紀錄,那唯一的一年,卻是前任董事長宗才怡動用圓山的現金操作股票,靠業外收入賺來的。


為了讓圓山經營上軌道、可以賺錢,上任不久的張學勞,碰上的詭雷威力有大有小,第一個大詭雷是高雄圓山的人事問題。

高雄圓山聯誼會營運21年來,除1992年因有大筆會費收入外,年年虧損,目前全部營收,連付薪水都不夠,固定一個月虧1000萬。

採會員制的高雄圓山聯誼會,108位員工更只能服務705位會員,不能對外營業,毫無轉虧為盈的機會,所以張學勞上任後決定結束高雄聯誼會,欲將108位員工轉調。


結果,這些人馬上上街去抗議,到處找關係向張學勞施壓,即便連他這樣有政府經歷背景的人都招架不住。


「高雄圓山員工讓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們自認為是公務員,而且是過去強權時代的公務員,不是現在的公務員,」張學勞最後被迫收回成令,成為他在圓山改革的第一個挫敗。


設備陳舊,改造動輒上億

再者,圓山儘管大陸與日本客人很多,但飯店畢竟舊了,無論硬體改造、軟體提升都要花到錢。

主建物後方的翠鳳廳已無法使用,有客房及餐廳的金龍廳、麒麟廳,管線設備陳舊,有時屋頂會漏雨,圓山大廳更是25年來沒油漆過,同樣在主建物後方的台北圓山聯誼會也是老態龍鍾。

張學勞上任後,在部門經理的建議下,將一樓松鶴廳改成現代化的西式自助餐廳,另外還引進拉斯維加斯歌舞秀,想多賺點會員會費,聯誼會也做了小幅度更新,用漸進式餐飲改革為起步,希望把員工士氣帶上來。

張學勞還邀請當初興建圓山飯店的建造者林清波,評估全面整修圓山的費用,得出來的具體規劃是:台北圓山主大樓及後棟要改好,要花15億;高雄圓山107間房間全部拆掉重蓋250間,要10億,這樣圓山就有機會起死回生,成為第一流的。
至於小一點的工程,例如將台北圓山管線重整、乾濕分離做好,初估也要4億。張學勞知道金額龐大,不敢做,害怕「掏空」這頂大帽子扣下來。



年所得300元,力駁掏空黑函

然而,在2009年11月,還是有媒體刊登報導,表示「張學勞提前退休,安排出路接任觀光協會會長,並量身訂製修改『觀光條例第五條』,以將國際觀光推廣行銷等業務委託法人團體(台灣觀光協會)辦理」。


文中還指出,監察院收到台灣觀光協會員工檢舉信,受理後經調查,將相關證物送交台北地檢署。另外也影射張學勞有掏空圓山的嫌疑。


事後張學勞接受《遠見》訪問時表示,他對錢一直相當小心,不拿薪水、加班費、不動用圓山交際費,上班開自己已開了10多年的福特老爺車,只在重要公出場合用圓山派用的車和司機,卻還是遭到他人的惡意造謠,只得奮力自清。

據他表示,一年多以來,圓山的交際僅用了5萬元,親朋好友來圓山找他,請客都是他自己出的錢,連一杯咖啡,都自己付。「算一算自己的退休金付不起,所以後來很多老朋友的電話也不敢再接了,」他笑說。

圓山前年底給了他一份所得清單,表示自他2008年7月進來到2008年12月,收入總共是300元,至今張學勞還搞不清楚那300元明細是什麼。

面對官司,張學勞分別行文給監察院、圓山工會、觀光局,監察院及觀光局都正式回覆表示沒有週刊所刊登的事實,工會則行文否認有對外發表相關言論。


圓山各擁山頭,管理難度高

其實最紅的圓山飯店,應該也是台灣最難管理的飯店。

1952年圓山創立時,儘管檯面上出資的不是政府、也不是當時執政的蔣家,卻一直蔣家色彩濃厚,一開始就是在強權的管轄範圍。至今歷史糾葛,尚難清除沿襲而來的各式沉疴。

1971年,觀光局曹嶽維局長曾請圓山派員一起去海外推廣招攬客人,圓山飯店的回覆是:「圓山飯店還需要宣傳嗎?」圓山不派員海外宣傳推廣幾十年下來就是如此。顯示出這是家不太重視現代管理與行銷的飯店。

熟悉飯店內部的人也分析,剖開內部管理組織,也會發現各擁山頭,互不隸屬的怪現象。

例如台灣敦睦聯誼會總員工950個人,卻有108個圖章,各單位蓋個章就可以對外行文。另外,截至2009年,高雄跟台北兩個飯店在人事和財務上,電腦竟不連線,內部更沒有職務輪調,至今無法網路訂房。台北還經常指揮不了高雄。

從一件事情就可以瞭解圓山的營運效率實在無法與時俱進。

有一年8月,曾有某外賓委託台灣地方觀光官員友人協助訂房,這位官員在晚上6點打電話進來,表示要訂隔天的房間,圓山訂房部的人下班了,電話轉到櫃檯,櫃檯回覆說:

「我幫你記下來,明天告訴訂房部。」氣得客人生氣的說,人隔天就要到了,卻還不知道有沒有房間?



改革有成效,本業首次不虧錢

張學勞表示,他曾在上任之初要求必須完成電腦訂房的工作,但遲遲沒有動靜,在開完2009年9月份營管會議後,張學勞才無預警地換掉訂房部及電腦部的經理。

張學勞也不斷用各種突擊檢查的方法,來摸圓山的底。

他會去員工餐廳吃飯,曾經早上5點多巡察聯誼會;中秋節前一天去問加菜的菜單,為測試是否為真,中秋節當晚親自來看;他也去看機房,聽聲音有多大,也去看鍋爐,體驗現場有多熱。

但他經常出其不意、沒有公務員的固定班表上下班,讓圓山飯店的員工對他很小心。雖然不知道董事長幾點會來,但是只要他的車一進飯店,員工之間就相互通報:「那個小破車進來了。」所有人立刻都會知道。

他接下職務一年半以來,改革加上開放大陸觀光直客來台,圓山營運漸有起色。2009年10月台北圓山飯店收支可以打平小賺2000萬元,是60年來圓山本業上第一次打平。台北聯誼會小虧一點,2010年增加會員會費之後,至3月可以打平。

張學勞剛接時,圓山住房收入僅占營業額的三成,七成來自餐飲,現在拉到五比五。


他解釋,住房每賣100元,約有六至七成的利潤,三成多是成本,所以利潤很高。圓山做餐飲的成本則比別人貴到七到八成,主要因為採購價格、人事費用太高,但卻占營收的七成。


然而,成績好看不一定有助於張學勞的處境。《經濟日報》曾突然刊登一則消息表示:「據瞭解,年事已高的張學勞似乎已出現倦勤之意,圓山飯店董座爭奪戰浮出檯面……。」


張學勞語帶生氣地說,一直「有人」在特意亂放消息。圓山的詭雷,真的不知在何處、不知在何時,突然就引爆。1998年,飯店教父嚴長壽也曾接下圓山總經理一職,「勵精圖治」的結果,是18個月後被迫辭職。張學勞深刻體會了他的心情。

不接受媒體採訪、低調做事的張學勞,心中很不願意談圓山的種種。他認為老店一定有很多缺失,經營團隊的負責人如果對外講自家的不是,實在不得體。

然而,面對這麼多中傷他的消息,他被迫必須明志。以下是他接受《遠見》獨家專訪,深談近來個人心情及想法:



圓山山頭多,學者推不動新政

就算博士跟專家,到圓山飯店都不一定能管用。「圓山人唯我獨尊」,所以學者型的人沒用,圓山飯店需要的韌度很強,各方過來的壓力都得抗得住。要改造這個地方,不能三下兩下就被人丟到基隆河。


很多人都批評圓山的軟體服務,我認真研究,得到一個答案:大陸來的重要官員,沒有一個回去後不寫信來感謝圓山的。

原來圓山的專長是針對國賓級的接待,非常有經驗、非常有默契,從安全、動線管制、房間服務、餐飲、會議、會見、小到列隊歡迎,每個人都知道該怎麼做,而且做得恰到好處。但要他們用去服務一般的客人時,反而不知道要怎麼做。

松鶴廳要修改、聯誼會要改善,都是部門的經理表示必須要改。改好了,業績提升了,業務就增加了,但是大家沒多1元薪水,事情多一堆,下面的人就會罵。但是我也發現有一些主管,被激勵起來,願意主動多做一點,這是我一年多來,在圓山碰到最高興的事,就是這種自發性的向上。


圓山飯店各處裝潢的圖騰中,約有20萬條龍飛翔,實在缺少牛,我們就是要做那些牛。


我誠懇告訴員工說:「你們的工作是鐵打的江山,我這個董事長是流水的官。」員工是走不掉的,薪水也不能少,但是推動新政可以換人做做看。要喚起志同道合的人、願意做的人一起慢慢把圓山拉上來。



不按章法做事,才能有效管理

我是退休做義工的人,「身可抑、志不可屈,位可排、名不可奪」,是我這一代老人們所講的風格。說我掏空、帳目不清,算什麼話,講這種話要負責任,要摸著良心。我接了董事長如果不做事,就是擋了年輕人的路,我接了這個名器,就要負這個責任,該做的還是要做,不管別人怎麼說。


我是要來改革的人,早就知道這裡是龍潭虎穴,每步都有地雷,所以我很小心地,步步為營。而且不按章法做事,到處東摸摸、西摸摸,這樣才行。管理圓山要沒有章法,按章法太簡單了,但按章法做不起來。


圓山要保留原來的走向是有困難的,因為圓山很特別,隱形要管的太多,明著願負責任者少有,另外,包括租地太大、營運面積太小,用人費率是其他飯店的兩倍,單位成本高,售價不易提上去,會虧損。拿其他飯店的經驗來圓山都不合用,圓山必須摸索出一套自己自救的模式。



為何圓山飯店昔日風光不再?

創立於1952年的圓山過去有輝煌的歷史:1968年,美國《財星》雜誌評為世界十大飯店,《紐約時報》也曾評為世界十大飯店。


圓山飯店是董顯光、尹仲容、俞國華、黃仁霖、周宏濤等五位在1952年,各捐拿10萬元創立,屬「財團法人台灣省敦睦聯誼會」下的作業組織,目前土地的管理單位是觀光局,向政府付租金。台灣省敦睦聯誼會並沒有政府出資,故就法律而言,圓山非政府財產。


圓山大飯店旗下組織包括台北圓山大飯店、高雄圓山大飯店,台北圓山聯誼會等三個單位。


台灣省敦睦聯誼會總資產為43億,資產折舊提列28億,從1999年到2008年8月,本業累計虧損18億,均為折舊提存抵充。


根據圓山去年提供的資料,不算應付帳款,圓山大約有22億元現金,扣除17.5億元的員工退休準備金和北高聯誼會會員的儲存金,圓山可動用現金約4.5億。


早期各航空公司採用圓山的空廚,圓山過去賺的錢主要靠空廚及機場餐飲,累積的錢放在銀行存利息,在利率好的時候,20億現金的利息很可觀,但飯店本業則不賺錢。現在空廚業務各家航空公司都自己做,圓山少掉一大塊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