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行只有穩定物價這個天職嗎?

幾乎所有討論經濟政策的人都同意,「穩定物價」是中央銀行很重要甚至首要的任務。但最近有人說「穩定物價是中央銀行的天職」,並由此申論說「央行要因應物價上漲的壓力盡快升息,只有在達成物價穩定目標時才能考慮其他政策目標」,則是有點超過的說法。這種天職的說法像是教條或神諭,並沒有學理依據。它把經濟和政策問題過度簡化,結果不只忽視很多重要的學理和事實經驗,同時也會誤導民意和政策。這種主張高估了貨幣政策對物價的控制力,忽視人民對貨幣政策之其他效果的關切,也不了解經濟政策常須做全盤考慮的學理和事實,因此可能導致要央行只追求固定物價上漲率的不當主張。央行應該很關心物價,但不可只關心物價,天職說是太過天真的主張。

物價和其他問題互相影響

經濟體系是個密切相互影響的機制,中央銀行的貨幣和其他政策除了影響物價之外,還會影響投資和經濟成長等等重要的事情。例如現在全世界都在擔心,央行的緊縮政策會不會使經濟衰退或硬著陸,會不會造成大量失業,以及會不會造成匯率和股價大幅波動等等問題。主張央行只應關心物價,或應該先穩住物價再關心其他目標的人士,或許認為其他問題可由其他政策負責解決。但這是一種鋸箭法,實際上並不一定有其他政策可解決某些問題和副作用。

例如當年油價上漲三倍以上時,其他產品價格大概平均要下跌30%以上才能使平均物價水準不變。央行當時若堅持要這樣以穩定平均物價為天職,經濟的衰退將難以用其他政策解決。其他物品價格那樣的下跌程度,對很多人民的傷害也可能比當時可能的物價上漲更嚴重。所以主張貨幣政策或央行只需關心物價時,要同時提出其他問題和副作用的解決辦法,不能只說那是別人的事。

央行對物價的調控能力沒那麼高

就算不管其他目標和副作用,央行要以物價為天職,還需央行有充分能力影響物價,能想要它漲就漲,想要它跌就跌。但央行實際上沒有那麼高的能力。前些年各國央行採取極寬鬆的貨幣政策,但物價沒什麼漲。最近也有不少人指出,供給面出問題造成的物價上漲,並不易藉需求面的貨幣政策來壓低。很多人把央行的能力和責任看得這麼高的原因之一,是被簡化的經濟理論誤導。在很多簡化的理論裡,由一個長期均衡變到另一個長期均衡時,物價的變動率會和貨幣數量的變動率相同。很多人還給這現象一個可以唬外行人的名詞叫「貨幣的中立性」。但那新的長期均衡不知何時才能達到,甚至不一定會達到,而在那之前物價要怎麼變,卻不一定和貨幣政策的方向和強度相同。

所以貨幣學派的祖師爺傅利曼(Milton Friedman)並不是主張貨幣政策要隨物價波動而勤於調控。由於貨幣政策對物價和經濟影響的時差落後,並不固定且不確定,勤於調控反而可能未能平息現在的波動卻反而成為未來新波動的根源,傅利曼因此主張貨幣供給要長期維持穩定的成長率,以提供長期物價穩定的環境,而不是要貨幣政策隨時跟著物價的可能變化而調整。如果說中央銀行和貨幣政策的主要任務是穩定物價,那也該是說維持這種長期穩定的環境,而不是要央行一直調整貨幣政策來維持短期的物價上漲目標。

各經濟變數常相互影響

物價穩定雖然是重要的經濟目標,但它該穩定在什麼水準或上漲率並沒有定論,在短期間我們該追求什麼樣的物價目標,和當時我們所處的環境和條件密切相關。當失業很嚴重或可能性很高時,人們很可能會想接受高一點的物價上漲率以得到較高一點的就業機會及經濟成長。而不同情勢下,降低1%物價上漲率會改變的就業及經濟成長率也不相同。換言之,用貨幣政策平抑(或提高)物價的成本及效益會因經濟情勢而改變,所以要央行忽視這些不同而一味壓低(或提高)物價上漲率,是很僵化的主張。

理論上,因為各種政策同時影響多種經濟變數,各經濟變數也相互影響。若先依某個目標(如物價)而決定某個政策(如貨幣政策或利率)的強度,則當其他政策為其他目標而調整時,已先決定的那項政策就會因經濟情勢的改變而達不到原訂的目標。因此把各種目標和各種政策同時考慮,而決定出一組或整套相互呼應的政策應該是最為理想。各政策不宜只為各自的目標單打獨鬥。

第一屆諾貝爾經濟獎得主揚‧廷貝亨(Jan Tinbergen)曾經用一套數學聯立方程式來代表相互關聯的經濟體系,而解釋各政策工具要依所有目標而同時決定的原理。這就像數學聯立方程式通常要整體求解,而不易一條、一條方程式,或一個、一個變數單獨求解一樣。這種「政策配合」(Policy–Mix)的概念和醫生,特別是中醫一帖藥中要包含多種藥材,以相互配合或抵銷某些副作用的道理是相同的。貨幣政策影響重大而廣泛,通常更不宜單打獨鬥。

當然很多時候政府也會因資訊不足等等因素,無法像揚‧廷貝亨所想的那樣求出整套的政策,因而只能要各政策分別只針對部分目標來決定政策的方向和強度。不過既使在這種情況,其他因素或目標也仍常須列在政策必須參考的項目中。醫生給消炎藥時要考慮是否傷害其他器官,也要考慮是否和其他藥品有不良的交互作用,絶不會說我只管消炎。要央行以穩定物價為天職而不管其他經濟因素,實在太過天真。

穩定物價的目標值是什麼?

經濟學理中倒也有讓一項政策只追求一個目標的理論。我的老師陳昭南教授的老師,諾貝爾獎得主勞勃‧孟岱爾(Robert Mundell)曾提出一套在資訊不足時讓各政策分別只追求它相對最有效之目標的方法,叫做「有效市場劃分原理」。但依不同的經濟結構和資訊,各種政策最適合追求的目標也不同,貨幣政策也不見得最適合追求物價穩定。例如在孟岱爾最有名的相關文章中,貨幣政策(利率)最適合追求的目標就是經濟的對外平衡(國際收支),而非對內平衡或物價。我也曾在不同模型假設中得到以匯率追求對內平衡的推論。而在孟岱爾的有效市場劃分原理中,也可讓各政策同時依不只一個目標調整,而得到更有效率的結果。所以若有人要主張央行只以穩定物價為天職而只追求這項目標,要有明確且更能說服人的理論,不能只憑主觀或未合理考慮其他因素的理論。

就算要堅持央行只以物價為天職或唯一目標,也要明白指出那目標值是什麼。有些主張天職說的人可能認為物價上漲目標可依經濟情勢而調整。但這已不再是天職,因為依情勢調整目標的意思,其實就是把其他目標也考慮進來。例如物價上漲率很高但經濟卻面臨衰退時,提高物價上漲目標以避免貨幣緊縮造成更嚴重的不景氣,就是考慮了物價之外的因素,而不再是只以物價為目標或天職。所以若要把物價當天職,只宜採取傅利曼那種維持穩定貨幣供給成長率以追求長期物價穩定的做法,不是追求固定的物價上漲率。

追求固定物價上漲率曾是流行一時的主張,也是前聯準會主席班‧柏南奇(Ben Bernanke)的重要研究。但在柏南奇要當聯準會主席時,我即曾為文指出這做法並不適合台灣(請參閱:陳博志,〈追求固定的通貨膨脹目標水土不服〉,2006年12月18日,《經濟日報》社論)。前聯準會主席保羅‧沃克(Paul Volcker)2018年也指出,2%這個常被提到的通膨目標並無理論和深入實證研究依據,可能導致危險的政策。2008年以來約瑟夫‧史迪格里茲(Joseph Stiglitz)和傑佛瑞‧法蘭科(Jeffrey Frankel)等知名學者也曾為文批評追求固定物價上漲率的主張。現在多數人談物價上漲目標,也偏向有彈性而非固定的目標,也就是目標值要考慮其他重要因素而隨時改變。(請參閱:《央行理監事會後記者會參考資料》,中央銀行,2021年9月23日,pp.64-77)。

把物價當成央行天職的主張很大的危險之一,就是變成追求固定物價上漲率的錯誤主張。本文無法詳談追求固定物價上漲率之不妥當,請參閱上引兩篇文章。若主張央行要以物價為天職的人,實際上就是主張追求固定的物價上漲目標,應該提出明確的道理和明確的目標值,不要用天職這種像是神諭天命的用語取代具體的理由。


【本文摘自《看》雜誌第236期,更多內容請見http://www.wa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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