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富有時光”/唐勝一

唐勝一
說實話,孩童的眼睛總愛追逐光亮,那些未曾觸及的美好,在天真裏都能釀成蜜糖。當風還沒學會吹皺衣角時,我就和小夥伴們在泥土與草莖間,搭起了屬於窮孩子的“財富王國”。
◆銀鏈晃呀晃
村寨裏的銀飾是流動的月光。富家小姐妹脖頸上的平安符轉個圈,就能在陽光下淌出銀溪。我等一眾窮孩子蹲在紅薯地邊,把碧綠的莖稈當作魔法棒進行修理,剝去半邊青皮,讓米粒長的莖節像銀珠般串在透明“絲線”上,鋸齒狀的鏈條晃起來,比真正的銀鏈多了抹水潤的清新。
舉著這串“珍寶”跑到石碾旁,看富家弟弟急紅的眼睛比李子還圓。他急不可待:“給我戴戴嘛!”我們捏著莖稈兩端晃悠,告訴他:“得用你的真銀鏈換!”當冰涼的銀鏈終於落在脖頸上,我歡喜得撒丫子跑過曬穀場,身後是一眾追隨的小夥伴,嘻嘻哈哈的嬉笑聲,蓋住了紅薯莖鏈和銀鏈在風裏奏出不同的音響,仿佛我們主宰喧囂的村寨,阡阡小手,已然握住了泥土的溫熱與月光的清涼。
◆眼鏡框裏的光
村寨裏有一所小學校,幾位老師的眼鏡是兩片神秘的玻璃,我們沒法洞穿。當老師低頭批作業時,陽光會在鏡片上織出小光斑,像藏著星星的湖。
我爹說:“大凡戴眼鏡的人有墨水,多是文化人呢。”於是,我要戴眼鏡。可那時,不但家裏沒有,連村寨都無啊。我只好自製假眼鏡,把高粱稈剖成薄片,秸稈芯磨成橢圓的“鏡片”,用草汁把稈皮染成深褐色。我將自製的這副“眼鏡”架在鼻樑上,鼻尖還沾著淡淡的青草香。
我神氣得很,有意地往有人的地方去,路過曬辣椒的竹篾架子旁時,肖嬸見到笑出滿臉褶子來:“一伢子成秀才咯!”我挺了挺曬黑的小胸脯:“等我讀滿幾年書,我要戴能反光的真眼鏡!”
我後來真戴上金屬鏡框眼鏡時,卻總會想起那年高粱地裏,用口水粘稈皮,認認真真製作假眼鏡的那副模樣。
◆腕間的“機械表”
手錶的滴答聲是從城裏飄來的音符。準確地講,是我那在城裏當副廠長的遠房表舅戴著手表,給村寨的鄉親帶來了稀奇。我因此想表想瘋了,先是用筆在手腕上畫表。我用筆描的圓圈裏頭,胡亂地畫著三根草莖當指針,真有點像鐘錶。
我最得意的是用高粱稈做的“腕表”:把秸稈表皮圈成圓形用稈芯固定,再做出三根指針,用秸稈表皮纏成錶帶戴在左手腕上。我舉手投足,都學著城裏表舅看表的派頭,仿佛腕間真馱著個會跑的小太陽。
有一次,我去城裏表舅家,打開他的真表盒子看,發現保存著我用高粱稈做成的一只玩具手錶。我驚喜地問表舅:“你咋收藏了我的玩具表?”表舅笑著告訴我:“我不是答應要送你一塊真手錶麼?我就讓它時常提醒我,免得過了幾年給忘了。”
我上初中的頭一年,城裏表舅來我家拜年。他見我老是盯著他手腕上的手錶,便善解人意,大大方方地取下手表,細心地給我戴上,讓我過把癮。那天大地銀裝素裹,其“芙蓉”表在雪天裏閃著冷光,我把袖子綰到胳膊肘,讓錶鏈貼著凍紅的皮膚,故意顯擺顯擺。走過每個屋場,總有人逗我:“幾點啦?”我煞有介事地歪頭看“錶盤”,準確地讀出:“下午兩點十五,不,十六分了,哎呀,不斷地變化著呢。”
◆能通話的火柴盒
第一次聽見電話鈴時,像有只銀鈴鳥撞進了屋子。那是在城裏表舅的辦公室裏聽到的,當時我懵了。見到表舅對著黑色聽筒說話時,我又有所發現,電話線像兩條糾纏的小蛇,直通到看不見的雲端。
回家後,我與小夥伴講起了電話的事兒。“一哥,我們沒看見啊?”我靈機一動,找來火柴盒和細線,做成打電話的樣子給他們看。把火柴盒底戳個小孔,用納鞋底的棉線穿起來,大概長度為七八米吧,然後由兩人分別站在曬穀場的兩頭扯緊,再就裝模作樣地打起電話來:“喂!你在做什麼?”“我在吃煨紅薯!”當指尖彈動棉線,嗡嗡聲裏真的藏著小夥伴的笑聲,比城裏表舅辦公室的電話更神奇,因為這頭連著我的掌心,那頭系著小夥伴沾滿草屑的褲腳。
隔壁的六太爺走出來看見,拄著拐杖笑笑問:“你們這電話,能通到月亮上不?”我和小夥伴把火柴盒舉得更高,大聲答道:“能!嫦娥姐姐聽見了,都會扔桂花下來的!”
那些用草莖、秸稈、棉線搭成的“財富”,在大人眼裏不過是過家家的把戲,卻在我們心裏長成了通往遠方的座座橋樑。當紅薯莖鏈在歲月裏枯成標本,高粱秸稈做成的手錶被表舅珍藏,火柴盒電話早已散進風裏,我才懂得:窮孩子的“富有”,從來不是銀鏈與腕表,而是把泥土捏成珠寶的想像力,是踮腳望向山外的渴望,是用草莖在地上畫出星辰的勇氣。原來每個天真的遊戲裏,都藏著未來的種子,就像我們當年戴著高粱稈眼鏡,認真“批閱”落葉作業時,早把“成為有文化的人”之願望,種進了帶著草香的時光裏。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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