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中的舊時光/唐勝一

唐勝一
前些日子收拾閣樓,那臺裹著絨布的海鷗相機突然滑落在掌心。金屬機身還留著當年掌心的溫度,可快門鍵按下時,再也聽不見記憶裏“哢嚓哢嚓”的時光碎響——原來從放下照相機到如今,竟已隔了這麼多載春秋。
◆六十元的“星光”
八十年代的鄉間夜晚總帶著潮濕,凝重的壓抑讓人喘不勻氣。前方的煤油燈,將我瘦弱的身影推倒在背後屋子地面上扯拉得老長老長。我趴在破爛的木桌上改稿時,筆尖總在“圖片新聞”四個字上洇開墨團。那時的我像只銜枝築巢的鳥,把發表的稿件小心夾進賬本,卻總盯著村頭郵電所的綠色郵筒發呆——要是能有臺相機該多好啊,讓文字長出眼睛,讓新聞長出翅膀。
朋友的手在暮色裏遞來那臺海鷗機械相機時,機身還帶著他體溫的餘熱。“60塊錢買的舊傢伙,鏡頭有點花,不過——”他擠擠眼,“你教我寫稿,就算抵了拜師禮。”
金屬旋鈕在指腹下發出“嗒嗒”的輕響,我忽然看見煤油燈的光在鏡頭裏折出細碎的星子,那是屬於我的第一束攝影之光。從此田間地頭多了個挎著舊相機的身影,膠捲在暗盒裏“沙沙”轉動,把春耕的牛蹄印、夏夜的打穀場、秋收的穀堆、冬日茫茫白雪景致,全釀成了報紙上的鉛字與圖片。洗照片的老師傅總把放大鏡湊到相紙前:“小夥子,你這鏡頭裏有活氣兒。”他不知道,這活氣兒裏藏著60元的情誼,藏著舊相機“哢嚓”聲裏的野心——我要讓這鄉野的故事,登上更大的舞臺。
◆膠片與數碼的變奏曲
舊相機陪我走過了最滾燙的歲月。當《人民日報》上第一次出現我拍的照片時,我摸著報紙上的油墨印,忽然想起第一次給它裝膠捲時,指尖被暗盒夾到的輕微刺痛。
老婆多次勸我:“換臺新的吧,你看這快門線都磨毛了。”可我捨不得——它拍過鄉政府前的第一面升旗,拍過建設局工地上的第一根樁基,拍過旅遊普查時山頂被雲霧浸透的朝陽。直到單位配了數碼相機,那個“哢嚓”聲從機械的厚重變成了電子的清淺,我卻像個貪心的孩子,把舊海鷗和新數碼相機一起塞進攝影包,看膠捲與存儲卡在暗格裏“肩並肩”:一個藏著時光的顆粒感,一個盛著現代的便捷。
後來咬咬牙買了萬元級的設備,變焦鏡頭在陽光下泛著冷光,三腳架支起時像座小小的塔。我帶著它們爬過雪山,趟過溪流,看更好的設備把雲海拍成流動的銀緞,把星軌拍成纏繞的銀鏈。可最難忘的,仍是舊海鷗在逆光裏拍出的“朦朧感”——那些因鏡頭花痕留下的光斑,竟成了獨屬於我的“攝影簽名”。
◆當快門聲敗給指尖滑動
不知從哪一天起,手機的攝像頭悄悄取代了相機的位置。最初只是圖方便,兜裏揣著手機,隨手拍下街頭的新聞瞬間,指尖輕點就能傳稿。可漸漸的,相機包在衣櫃裏落了灰,三腳架的螺絲生了鏽,連那臺舊海鷗的皮套,都被歲月磨出了毛邊。有次帶著相機去公園,金屬機身壓得肩膀發酸,忽然驚覺自己竟已跟不上“設備黨”的腳步,——那些複雜的參數調節,那些沉重的鏡頭組合,在智能手機的“一鍵美顏”前,竟成了老派的固執。
前些天翻出相機試用,指尖在按鍵上打滑:怎麼調光圈來著?對焦環該往哪邊擰?鏡頭對準夕陽時,螢幕裏的光斑不再是記憶中的詩意,倒像句沒說完的歎息……
老婆看著我手忙腳亂的樣子,輕聲說:“要不就放下吧。”可我摸著相機底部被磨亮的編號——那是朋友當年用小刀刻下的“贈一哥”,忽然想起第一次用它拍出新聞圖片時,村口的老楓樹正落著紅葉,飄飄灑灑落在取景器裏,像落在時光裏的稀疏晚霞。
如今手機相冊裏存著幾萬張照片,卻再沒了當年沖洗膠捲時的期待——不知道按下快門的瞬間,到底拍下了什麼。而那些躺在防潮箱裏的相機們,像一群沉默的老友,藏著膠捲時代的笨拙與真誠:是換膠捲時怕漏光的屏息,是對焦時眯起的眼睛,是沖洗出滿意作品時,在暗房裏忍不住哼起的跑調老歌。
或許遺憾從來不是放下相機,而是放下了那些與相機有關的、帶著煙火氣的時光。就像此刻摸著舊海鷗的鏡頭,忽然明白:所謂攝影,從來不止是按下快門,而是用眼睛去發現,用心靈去定格;哪怕如今換成了手機,那份對世界的好奇,對生活的熱愛,原是從未放下的“鏡頭”。
窗外的陽光正斜斜照進來,在相機的金屬外殼上流淌成河。我忽然笑了——有些故事,早已被鏡頭刻進了生命的膠捲,任時光如何沖洗,都永遠帶著最初的溫度。而那些沒說完的遺憾,大概就藏在某個未顯影的暗角裏,等著某天被回憶的光線照亮,重新在心底“哢嚓”一聲,綻放出屬於舊時光的、永不褪色的光亮。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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