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紅果憶舊年/周俊傑

周俊傑
車行至山腳下時,晨霧還未散盡。乳白色的霧氣像被撕碎的棉絮,纏在黛青色的山脊上,偶有幾縷順著風勢漫下來,沾在車窗上,留下細碎的水痕。我推開車門,一股清冽的氣息撲面而來,混著松針的淡苦與野菊的微甜,這是秋日的山獨有的味道 —— 不像春山帶著青澀水汽,也不似冬山那般凜冽,溫潤得像浸過陳酒的棉紙,裹著說不出的舒服。
沿著石階往上走,石縫裏的青苔已染上淺黃,踩上去得格外小心,稍不留意就會打滑。路邊的灌木叢褪去了盛夏的濃綠,露出些淺褐的枝椏,唯有楓葉開始燒出零星的紅,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把顏色灑得漫山都是。板栗樹的葉子落了一地,厚厚鋪在石階兩側,踩在上面沙沙作響,偶爾能在落葉堆裏撿到幾顆裂開縫的板栗,褐色的硬殼裏裹著飽滿的果仁,剝一顆放進嘴裏,清甜裏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嚼著嚼著,嘴角就不自覺翹起來。
我刻意放慢腳步,像在找什麼遺失的東西。風穿過樹林時,帶來松濤的聲音,恍惚間竟和記憶裏祖父的腳步聲重疊;路邊不知名的小蟲嗡嗡叫著,又讓我想起小時候跟在祖父身後,總愛蹲下來看它們爬過草葉;連空氣裏若有若無的酸甜氣,都像在勾著我往前,把那些埋在時光裏的片段一點點勾出來。
穿過一片松樹林,山坳裏的山楂林終於撞入眼簾。滿樹的山楂像綴滿了紅色的瑪瑙,在秋日的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風一吹,枝頭輕輕晃動,紅果與綠葉相映,連空氣裏都飄著淡淡的酸甜。有些熟透的山楂紅得發紫,掛在枝頭像害羞的小燈籠,伸手就能摘到,咬一口,酸中帶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瞬間喚醒了沉睡的味蕾,眼眶卻莫名發熱 —— 這味道,和十五年前的秋天一模一樣。
那時祖父還牽著我的手走在這片林子裏。那時的山楂樹沒如今這般茂密,枝葉間的空隙能看見天空的流雲,枝頭的山楂也稀稀拉拉,遠沒有現在這樣熱鬧。祖父蹲下身,指著一棵枝幹有些歪斜的山楂樹說:“這樹去年遭了雷擊,枝椏斷了大半,我以為它活不成了,沒想到今年還能結出果子。” 說著,他摘下一顆半紅的山楂,用衣角仔細擦了擦遞給我,粗糙的指腹蹭過我的手心,帶著山間的涼意。我咬了一口,酸得眯起眼睛,祖父就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比陽光還暖。
祖父總愛在山楂林裏忙活。他會把落在地上的枯枝一根根撿起來,碼得整整齊齊捆好,說留著冬天給老屋的灶台燒火;遇到被蟲蛀的山楂,也不隨手扔,而是小心地摘下來埋進土裏,說能當肥料養樹。他修剪過長的枝椏時,我就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看陽光落在他花白的頭髮上,聽他絮絮叨叨說些話,那時我聽不懂什麼大道理,只覺得他的聲音和風吹樹葉的聲音混在一起,格外安心。
指尖觸到山楂微涼的果皮,忽然想起小時候祖父熬山楂醬的模樣。老屋的灶台是土砌的,燒起柴火時,火苗會從灶口探出來,映得祖父的臉紅紅的。他把山楂一個個去核,放進搪瓷鍋裏,再撒上一把冰糖,加水慢慢熬煮。蒸汽裹著酸甜的香氣,飄滿整個屋子,我總守在灶台邊,眼睛盯著鍋裏咕嘟咕嘟冒泡的山楂,連口水都要流出來。祖父會用小勺盛一點溫熱的山楂醬喂我,笑著說:“慢點兒吃,別燙著,日子要慢慢過才甜。”
陽光透過山楂樹的枝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風穿過樹林,帶來一陣沙沙的聲響,夾雜著山楂果輕輕碰撞的細微聲音,像誰在耳邊說悄悄話。我站在林子裏,看著滿樹紅果,忽然覺得這秋日的山之所以動人,不只是因為層林盡染的美景,更是因為每一顆果子、每一片葉子裏,都藏著過去的時光。
夕陽西下時,餘暉把山楂林染成了暖金色。我輕輕摘下一顆山楂,放進嘴裏,熟悉的酸甜滋味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下山的路上,我回頭望了一眼山坳裏的山楂林,它靜靜地立在秋日的山間,像一位沉默的老友,守著歲月,也守著那些溫暖的回憶。手裏的山楂還帶著涼意,心裏卻暖融融的 —— 這次來山裏,不只是尋舊,更像是把祖父留在時光裏的溫柔,又重新撿回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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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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