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中的光陰信箋/周俊傑

蟬鳴中的光陰信箋/周俊傑

周俊傑

立秋的風掠過簷角時,總帶著點遲疑的溫柔。不像盛夏的風,裹著熱浪就莽撞地闖進來;也不似深秋的風,清冽得那樣決絕。它只是輕輕掀動窗簾一角,讓陽光在地板上洇開片流動的光斑,像誰不小心打翻了盛碎金的匣子。我坐在籐椅上數那些光斑的紋路,忽然被一陣蟬鳴撞入耳膜 —— 不是盛夏那種鋪天蓋地的喧囂,倒帶些留白的清越,像水墨畫裏特意留出的飛白,藏著歲月轉身的痕跡。

老槐樹的枝椏斜斜探進二樓的窗,葉片上還凝著盛夏的墨綠,卻已有零星黃葉乘著風勢打著旋兒落。我伸手去接一片,指尖觸到葉脈的瞬間,蟬鳴忽然密起來。抬頭望,那些小傢伙正隱在葉隙間振翅,黑亮的翅鞘在陽光下泛著琉璃光。它們大約是知道時光不多了,歌聲裏便多了些孤注一擲的熱烈,每個音節都像從生命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草木的清香與泥土的厚重。

去年這時,我在鄉下外婆家見過蟬的幼蟲。深夜的田埂上,它們正從濕潤的泥土裏鑽出來,笨拙地沿著草莖往上爬。土褐色的外殼沾著新鮮泥屑,卻絲毫不妨礙它們向著月光攀爬的決心。外婆說這些小傢伙要在地下待整整七年,才能換一個夏天的歌唱時光。那時我蹲在田埂上數它們的隊伍,看它們一個個裂開背甲,慢慢舒展嫩白的翅膀,直到晨光染亮天際,翅鞘已變得烏黑油亮,振翅就能發出清脆的聲響。

此刻聽著窗外的蟬鳴,忽然想起那些在泥土裏默默蟄伏的歲月。它們在黑暗中數著根須生長的聲音,聽著蚯蚓鑽過泥土的窸窣,熬過漫長的雨季與寒冬,就為在某個夏日的清晨,能站在最高的枝椏上,把積攢了七年的心事唱給流雲聽。這份等待本身,就是首動人的詩。

午後的陽光漸漸柔和,透過槐樹葉的縫隙在書桌上投下細碎的光影。案頭玻璃杯裏泡著今年的新茶,茶葉舒展的姿態,像極了蟬翅振動的弧度。蟬鳴在這樣的光影裏漸漸悠遠,時而密如驟雨打在芭蕉葉上,時而疏朗如晚風拂過竹林,讓人想起童年外婆搖著蒲扇講的故事。那時的夏天總顯得格外長,蟬鳴從清晨一直持續到星子爬上竹梢,我們追著螢火蟲跑過曬穀場時,蟬鳴便成了最熱鬧的背景音,混著曬穀場上稻穀的清香,釀成一壇叫 “童年” 的酒。

暮色漫進窗櫺時,蟬鳴漸漸低了,卻沒停歇。田野裏傳來晚歸農人的咳嗽聲,混著遠處池塘裏此起彼伏的蛙鳴,湊成首獨特的黃昏協奏曲。我起身走到陽臺,看見西天的晚霞正一點點洇染開來,像誰用胭脂在天際暈開的水墨畫。稻田在暮色裏泛著柔和的金浪,稻穗沉甸甸地低著頭,仿佛在聽土地的私語。蟬鳴落在稻浪上,激起細碎的漣漪,每顆稻粒都在這聲音裏飽脹著成熟的喜悅。

忽然想起書架上那本泛黃的《詩經》,裏面說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原來古人早就聽懂了蟲鳴裏的光陰密碼。蟬鳴漸稀時,蟋蟀的歌聲便要登場了,像季節的接力賽,總有新的聲音接過時光的接力棒。而那些完成使命的蟬,會在某個清晨悄然墜落,把最後的軀體還給滋養它們的泥土,成了明年新苗的養分 —— 它們的生命從沒真正結束,只是換了種方式活在光陰裏。

夜漸深時,蟬鳴終於淡下去,只剩下零星幾聲,像誰在耳邊低語。月光穿過槐樹葉,在地上織就張銀色的網,網住了那些散落的蟬鳴。我忽然明白,立秋的蟬鳴從不是生命的挽歌,是時光寫給大地的信箋。那些藏在歌聲裏的熱烈與執著,那些關於等待與綻放的故事,都在說:生命的意義從不在長度,而在每一個當下是否活得熱烈。

就像此刻,月光落在書頁上,蟬鳴的餘韻還在空氣裏浮動,明天太陽升起時,總會有新的生命,帶著同樣的熱忱,繼續歌唱。

Google新聞-PChome Online新聞


最新生活新聞
人氣生活新聞
行動版 電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