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漂白舊詩句/葉正尹

葉正尹
窗外的雪下得正緊,無聲無息,卻讓深夜亮得可疑。我起身走向門邊,輕輕拉開一道縫隙,雪光便如水銀般瀉入室內,在書架上靜靜流淌。這光不同於燭火的暖黃,也異於電燈的清明,它帶著北地的寒意,卻又純淨得讓人心安。不知怎的,便想讀詩了,不是新詩,是那本厚重的《全唐詩》。
青灰色的布面書脊在雪光下顯得格外肅穆。翻開書頁,我的目光停在王維的《冬晚對雪憶胡居士家》:“隔牖風驚竹,開門雪滿山”。這詩句在真實的雪光映照下,往日那種隱逸的閒適漸漸褪去,顯露出更為本真的意境。那滿山的雪不只是景致,更像是天地鋪開的一張素箋,等待著心靈的題寫。
雪光還在窗外靜靜地鋪展,像一位沉默的調色師。翻到祖詠的《終南望餘雪》,“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往日讀來只覺得是遠觀的寫意,這時竟仿佛看見了雪光在林梢流動的軌跡。李白的“欲渡黃河冰塞川”接踵而至,往日只讀出仕途的艱難,今夜在雪光的漂洗下,卻品出了冰封之下暗湧的生命力。
這樣的閱讀體驗頗為奇妙。雪光不似陽光那般熱情,非要給萬物鍍上金邊;也不像燭光那樣多情,總愛給文字蒙上溫暖的紗巾。它只是無比公允地呈現,讓每一個字都回到最初的位置,讓每一種情感都卸下經年的脂粉。
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在往常總帶著孤高的意味,今夜在雪光的浸潤下,那孤舟老翁卻與天地達成了一種默契的和諧,他不再是茫茫雪景中的孤絕符號,而是這整幅山水畫卷裏最安然的一筆;他的垂釣恍若不是為了魚,而是以一種靜止的姿態,與整個寒江的呼吸同頻共振。
想起多年前在課堂上初讀這些詩的情景。那時總覺得詠雪的詩句就該是熱鬧的,恰如“燕山雪花大如席”那般誇張才夠味。如今在真實的雪夜裏,在雪光的沐浴下,才發現冬雪的詩意更多在於它的靜謐與空靈。雪光先洗去了塵世的喧囂,讓心沉靜下來;繼而沖淡了墨色,改變了視覺的感知;最後,竟為這些熟悉的詩句顯影出從未領略過的深意。
雪不知何時小了,雲層裂開縫隙,漏下淡淡的月光。室內的光線開始變化,雪光的魔法正在消退。書頁上的字跡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濃黑,那些剛剛還清晰無比的領悟,此刻又變得朦朧起來。
我合上厚重的《全唐詩》,並不覺得遺憾。我知道,有些詩句已經被雪光漂白過,永遠地改變了。它們在我心裏,宛若窗外的雪地,看似恢復了原貌,實則每一粒雪晶都記錄過光的軌跡,正如心底的詩句,已烙下了悟的刻痕。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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