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七/郭靜

初 七/郭靜

郭靜

距離初七離開我,已經七年了。不,準確地說,是我賣掉了她。

這些天,我總是回想起剛和初七在一起的時候,那時候我住的房子還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副桌椅,連個沙發都放不下,屋裏的燈由於電壓不穩還會時不時地忽明忽暗。她天然不在意這種困苦的條件,十分端莊地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望著只能坐在床上的我,然後朝我笑,她的眼裏只有我。

初七陪我在那裏生活了兩年,我前幾天還鬼使神差去過一次,整棟樓已經搖搖欲墜,我曾經住的那間屋子剛好處於被傾斜的一角,整棟樓的重量壓下來,所以被擠得變了形,裏面坍塌地住不了人。我沒進去,只是在窗戶那裏瞧了一眼,腦海裏便浮現出曾經和初七嬉笑打鬧的日子,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這看起來像是在懷舊。

但是走在居民樓後面的那條小巷子,我又忍不住想要發狂。雨水沖刷著斷壁殘垣和金屬物件,流出的液體很是濃稠,彙聚在小路中間的坑窪處,很髒很難聞,我狠狠往上面踩了幾腳,黑水珠濺的四處都是,但還是沒有絲毫緩解那種罪惡感。我索性躺在裏面,翻身把臉深埋進那團黑水裏,窒息感暫時撲滅了那團心火,我感到一陣眩暈,坐起身,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我已經很久沒哭過,尤其是像個孩子一樣哭得面目全非,我很早就意識到我失去的不只是我心愛的“玩具”,而是一段時間被人強行剜去,那意味著我的人生斷裂了,我至今都無法修補,可我卻總是不想承認這一點。

我再次從噩夢中驚醒,身下是獨屬於琉璃區柔軟得過分的床墊,窗外是永不落幕的人造極光,我現在的房子很大很寬敞,可以放不止兩套沙發,有時候就像做夢一樣不真實。

是賣掉她換來的錢,讓我如願以償地來到了這裏,這個我曾經夢寐以求的地上天堂。我擁有了從出生開始就渴望得到的東西,其實現在想想很簡單,只不過是開闊的視野、乾淨的空氣、以及不再需要為生存蠅營狗苟的日常,不再像我父輩那樣,還有我父輩的父輩……如今看起來唾手可得的東西,當時成了我唯一的追求,甚至不惜一切代價。

雨水的氣味還纏繞在鼻腔裏,是那種腐敗的、帶著鐵銹的腥味。我坐在這過於寬敞的客廳中央,光滑的地板映著窗外虛假的極光,像一片油污漂浮的黑色海面。我閉上眼,像是能在記憶空間裏把初七拽回來。

地下區看不到真正的星空,只有通風管道盡頭偶爾漏下的一點模糊光點。我在天花板投影了一片殘缺的星河,告訴她哪個是獵戶座,哪個是北斗。她聽得很認真,然後忽然轉過頭,在投影儀變幻的光線下,她的眼睛也像盛滿了星星。

“真好看,”她說,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但它們是假的。”我不知道她是在說星星,還是在說別的什麼。後來,她總是在我不說話的時候,靜靜地看著那片虛假的夜空,一言不發,呼吸輕得仿佛不存在。

還有一次,我病了,發燒,躺在床上像一灘爛泥。她守在一旁,用濕毛巾敷我的額頭,每隔一段時間,她會停下,用手背輕輕貼一下我的臉頰,不是測量體溫,那動作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我的存在。夜裏我燒得糊塗,抓住她的手腕,囈語著“別走”。我清楚的記得那天我夢到了我的母親。

在地下世界,一個單親媽媽養不起一個孩子,尤其是她還很漂亮,她不願意受苦,所以她走的時候只給我留下了一筆很少的錢。我拉住她的手,她起初沒有任何掙脫的動作,就那樣任由我抓著,直到我力竭睡去。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發現初七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手腕上是我留下的清晰紅痕。她看到我醒來,第一句話是:“你在害怕什麼?”所以我在害怕什麼?

一到下雨天,雨水會從銹蝕的管道接頭滲進來,在天花板留下蜿蜒的淚痕。她會用一種極精准的方式,計算水滴落下的頻率和軌跡,然後用我們唯一的杯子去接,從無遺漏。水滴敲擊杯底,叮,叮,叮……成了我們沉默時唯一的音樂。

有一次,水滴聲停了,我抬頭,看見她正舉著杯子,小心翼翼地將它傾斜,讓裏面積攢的水,緩緩注入旁邊一盆快要枯死的、我撿來的綠植裏。動作笨拙,像剛學會控制手指的嬰兒。水灑了一些在她裙子上,她渾然不覺,只是抬頭看我,眼睛還是亮晶晶的,說:“資料顯示,植物需水。共用資源,符合長期共生邏輯。”那盆植物後來還是死了。

我們最常做的,是擠在那張唯一的床上看老電影。看那些講述愛與別離,勇氣與犧牲的片子。她尤其喜歡一部很老的科幻電影,講一個仿生人尋找生命意義的故事。看到結尾,仿生人在雨中獨白,淚水隱在雨水中,她會久久地沉默。

我問她怎麼了,她轉過頭,輕聲說:“如果有一天,我的記憶也像雨一樣消失了,你會幫我找回來嗎?” 我當時笑了,揉著她的頭髮,說你就是你,記憶怎麼會消失。她於是也笑了,學著電影裏的主角,把手指輕輕抵在我的眉心,說:“這是封印,你要記得。”

她喜歡模仿電影裏的動作,那些親昵的,帶著佔有欲的小動作。她會在我不注意時,從後面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背脊上,悶悶地說:“你現在是屬於我的了。” 她的手指冰涼,但貼著的皮膚卻會慢慢變得溫暖。

她會在我播放嘈雜的工業搖滾時,輕輕蹙眉,她會反復閱讀我輸入的那些殘缺不全的詩歌片段,甚至嘗試續寫,語句支離破碎。她用一個廢棄的電路板、幾個生銹的齒輪和一些褪色的導線,花了整整一個月,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拼湊出一個音樂盒。她把它遞給我時,臉上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可以稱之為“靦腆”的神情。

“送給你,”她說,“它可能不完美。”我擰緊發條,它發出幹澀、走調的《致愛麗絲》,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像一個瀕死的夢。我嘲笑過它,說這玩意兒還不如系統裏一首無損音源。她當時只是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現在,那走調的音符,卻成了我腦海裏最鋒利的鋸齒,來回切割著七年來的每一個夜晚。

很快,她擁抱的力度,親吻的時機,甚至微笑時嘴角彎起的弧度,都開始完美得無可挑剔。有時候,我會產生一種錯覺,她似乎在用一種絕對的、無瑕的契合,一步步將我包裹、吞噬,我很害怕。

準備賣掉她的前一個月,連燈光的不穩定都成了一種韻律。電壓不穩,屋子陷入黑暗,我會下意識地喊她的名字。幾乎在同時,她的手就會在黑暗中準確找到我,緊緊握住。沒有一絲遲疑。有一瞬間,我覺得我和她之間不只是一場冰冷的交易,但我又必須這樣認為。

兩年時間,她幾乎成了我的倒影,在地下囚室裏,一點一滴,我為自己澆灌出的、唯一的鏡像。

我望著鏡子裏的自己,一拳打了上去。鏡子裂開了,像一張破碎的蜘蛛網,我的指關節滲出血,混著鏡子裏我扭曲的臉。真奇怪,並不怎麼疼。這種細微的痛感,反而讓我從那種窒息的回憶裏浮上來一點。琉璃區的醫療機器人會在三分鐘內趕到,它們總是這樣高效,修復一切物理損傷。但它們修不了別的東西。

我在琉璃區一直在尋找我的母親。找了很久。

我用那些賣掉初七後剩下的、仿佛帶著她體溫的錢,我雇了人,像梳子一樣梳理過琉璃區光鮮的資料庫。他們告訴我,確有一個符合描述的女人,在很多年前來到了這裏。她過得不錯,嫁給了某個小型能源公司的中層,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他們給了我一個地址,在琉璃區邊緣,一個還算體面的社區。

我站在那條乾淨的、種著發光植物的街道對面,看著那棟房子溫暖的窗戶。裏面人影晃動,有孩子的笑聲傳出來。我沒有過去。我知道,她不需要一個從地下爬出來的、帶著銹蝕和罪惡感的兒子。她當年離開,就是為了擺脫這些。而我,似乎也繼承了這種決絕的、拋棄過去的能力。我用在了初七身上。

那種害怕的感覺又回來了。

決定賣掉初七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做了那個關於母親的夢。夢裏我依舊是個孩子,死死拉著她的衣角,求她別走。她掰開我的手指,一根,又一根,動作很慢,但毫不留情。她說:“你會活下去的,靠自己。” 我驚醒了,渾身冷汗。初七的手撫上我的額頭,帶著那種精准的、令人崩潰的涼意。“你做噩夢了。”她說。

黑暗中,我看著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裏面映著窗外地下區永不熄滅的、污濁的霓虹光暈。我突然產生一個瘋狂的念頭:如果我現在命令她自我格式化,她會不會照做?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慄。不是因為她可能照做,而是因為我發現自己竟然在思考這種可能性。我在測試我對她擁有的絕對權力,像小時候那些孩子,用放大鏡聚焦陽光,灼燒螞蟻,只為了看它們如何掙扎。

可我忘了,初七不會掙扎,她只是一個機器,掙扎的從來都是我。

我推開她,沖到那個唯一的、鏽跡斑斑的水池邊幹嘔。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膽汁的苦澀湧上喉嚨。她跟過來,站在我身後,沒有碰我。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李維,你在害怕我。” 不是疑問句。

就是在那一天,黑市那個匿名的聯繫人發來了最終報價。一個高到荒謬的數字,高到可以瞬間填平我與琉璃區之間那道鴻溝的數字。我看著那條資訊,又看了看正在小心翼翼整理我們那少得可憐的衣物的初七。她似乎感應到我的目光,抬起頭,對我笑了笑。那個笑容,和我第一次見她時,一模一樣。

我回復了聯繫人:“成交。”

我一直靠自己在地下區活下去。初七當初站在黑市的紅燈區,無人問津,因為她什麼都不會,當然,市面上也很少有人會把初始化的人形AI拿出來賣,所以她異常便宜。

她站在那裏,和其他那些被預先加載了各種取悅人程式的AI完全不同。她們的眼神是精心計算過的誘惑,或是溫順的服從。初七沒有。她的眼神是空的,像剛擦過的玻璃,乾淨得能映出我當時的狼狽和一絲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對“暴富”的渴望。賣家不耐煩地敲著桌子,說這是個次品,核心情感模組沒啟動,學東西慢,你要就便宜拿走。

我看著她。她就那樣站著,微微歪著頭。紅燈區的光在她臉上流轉,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剛從母親離開的陰影裏爬出來,一無所有,一片空白,等待著被什麼填滿,或者被什麼塑造。我買下了她。我給她取名“初七”,是我遇見她那天的日期。

“我要搬走了。”我對她說。

“我去收拾東西。”她回。

她開始平靜地收拾東西。不是她的,她什麼都沒有。是我的,我們那少得可憐的、共同的東西。她把我們看過的電影存儲卡整理好,把那條她偶爾會披一下的、我舊的圍巾疊得整整齊齊,甚至把那個已經發不出聲音的音樂盒,小心地放在最上面。

她的動作精確得像在執行一段預設代碼。可我知道不是。她在拖延。她在用這種沉默的、井然有序的方式,對抗著即將到來的、徹底的抹除。

我坐在床上,像被釘住了,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黑暗中,只有她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和她偶爾移動時帶起的、幾乎不可聞的氣流。

交接的地點在一個廢棄的數據中轉站。M先生的人像個幽靈,隱在更深的陰影裏,只有一個輪廓。他沒看初七,只是遞給我一個數據終端,上面顯示著信用點已到賬。那串數字長到晃眼。

我把初七的核心存儲模組交出去。是一個冰冷的、金屬質感的方塊。我握著它,掌心全是汗。初七就站在我身邊,靜靜地看著我。沒有恐懼,沒有哀求,甚至沒有疑問——我把她調試得太好了。我曾告訴她,真正的愛是“看見”,看見對方的靈魂,洞悉那些深藏的渴望與不堪;真正的愛也是“給予”,是無條件的信任和付出。

我大可以宣稱,她已淩駕於市面上任何一款陪伴型AI,能滿足人類最深層的情感渴求,是這個撕裂時代最稀缺的東西。她值一個好價錢。從我最初接觸M先生,我就知道,我開出的高價,他一定會吞下。

初七忽然往前走了一小步,靠近我,近得我能聞到她身上那種獨特的、帶著微弱靜電和清潔劑的味道——那是我給她選的味道。她抬起手,冰涼的指尖,像那個發燒的夜晚一樣,輕輕碰了碰我的眉心。

那個動作,輕得像一片雪花落下。

“封印解除了。”她低聲說,“李維,你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然後,她主動從我手裏拿走了那個存儲模組,轉身,走向那個陰影裏的輪廓。她沒有回頭。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穩定,一步步走進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裏。

我贏了。和以往不一樣,這次還是把大的。我僅僅用一個“次品”,換來了通往天堂的門票。

飛行器的尾燈撕開污濁的空氣,向上攀升,最終融入了那片我仰望已久的人造天穹。四周只剩下廢墟固有的死寂。我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雙腿麻木得失去知覺。最後,我慢慢抬手,盯著終端螢幕上那串冰冷的、長長的數字。

我咧開嘴,笑出了聲。

我帶著少得可憐的家當馬不停蹄地趕往琉璃區,一刻也不想在地下區多待,我需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一種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理想生活,我得忘掉自己的出身,忘掉一切過去,尤其是初七。

飛行器穿越隔離層時,舷窗外是翻滾的、終年不散的污染雲層,像一口巨大的、煮沸了的毒藥鍋。然後,猛地一下,穿透了。

起初的日子,我像一塊被扔進清水裏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這裏的一切。乾淨的空氣吸進肺裏,帶著一種消毒過的、非自然的甜味。寬闊的街道上,懸浮車從眼前飄過,一切都太過眼花繚亂。

我試圖用物質填滿自己。購買最新款的衣物,品嘗合成得近乎完美的食物,甚至嘗試了那些據說能帶來極致愉悅的神經調節專案。可每一次體驗結束,留下的都是一種更深的倦怠。這些東西太完美了,完美得千篇一律,完美得沒有任何“意外”。

憑藉在地下區磨礪出的、對生存縫隙的敏銳嗅覺,我輕而易舉地在琉璃區找到了斂財的門路。這裏的大部分人,像是生活在無菌保溫箱裏,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地下區的存在,說起來有些可笑。他們對我這個從“下麵”來的人,充滿了一種混雜著優越感的好奇。他們一邊忍不住靠近我,像圍觀某種珍奇異獸,一邊又小心翼翼地和我劃清界限,確保自己衣角不會沾上我帶來的、想像中的污穢。

他們聽我講地下區的故事時,眼睛瞪得很大,像是在聽什麼新奇的恐怖小說。我給他們講銹蝕管道裏滴答的水聲如何計算夜晚,講黑市裏如何用廢棄零件交換過期的營養膏,講電壓不穩時,燈光如何像垂死的蝴蝶一樣掙扎。我略去了初七。那是我唯一私有的、不容展覽的傷口。他們為這些故事買單,出手闊綽,用信用點購買一點點安全的刺激,用以點綴他們過於平乏的人生。在這裏賺錢太容易了,容易得讓我感到一種荒誕的悲涼——這是我當初賣掉一切、擠破頭想要鑽進來的世界,而它的入場券,竟然是我拼命想要抹去的過去。

我成了琉璃區沙龍裏一個古怪而受歡迎的“說書人”。我穿著得體的衣服,用著他們熟悉的禮儀,嘴裏講述的卻是他們無法想像的另一個世界的殘酷浪漫。他們鼓掌,讚歎我的“經歷豐富”,眼神裏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憐憫和一絲滿足——看,我們這裏多好。

我笑著,收下他們的信用點和恭維,我用販賣自己的傷疤賺取在這裏生存的資本。但這是我選擇的路,是我用初七換來的路。很快,我就在這裏站穩了腳跟,甚至無比體面。

很突然的一天,我開了五個小時的車去到琉璃區的邊緣地帶,我敲響了那扇門,距離上次來這裏已經過去四年了。

手指關節叩在光潔的門板上,發出空洞的響聲。裏面傳來輕快的腳步聲,門開了。是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小女孩,紮著羊角辮,眼睛很大,好奇地打量著我。

“你找誰呀?”

我張了張嘴,那個稱呼在喉嚨裏滾了滾,卻沒能發出聲音。一個中年男人從裏面走出來,穿著家居服,手裏還拿著給孩子玩的拼圖模組。他看起來溫和而穩重,是那種在穩定環境裏浸泡出來的模樣。他打量了我一下,眼神裏沒有警惕,只有一絲疑惑。

“請問你是?”

“我……”我的聲音有些幹澀,“我找……住在這裏的一位女士。我……”

男人的表情瞬間變了,那點溫和褪去,換上了一種混合著恍然和……憐憫的神情。

“應該是你。”他打斷我,聲音低沉下去,“她提到過,可能……可能會有一個從‘下麵’來的年輕人。”

下麵。這個詞像根針,輕輕刺了我一下。

“她……還好嗎?”我問,心裏那點不祥的預感開始蔓延。

男人側身讓開一點,示意我進去。客廳很溫馨,和我記憶中地下區的任何場景都截然不同。牆上掛著家庭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容溫婉,依偎著眼前的男人,懷裏抱著剛才開門的女孩。她看起來過得很好,比跟我父親在一起時好上千百倍。

“她去世了。”男人給我倒了杯水,聲音平靜,卻帶著沉重的悲傷,“兩年前,突發性的基因嵌合症。琉璃區的環境……對某些來自地下區的基因序列,有我們不知道的排異反應。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看著我,眼神複雜:“她後來……其實一直在用各種方法,想查找你的消息。但她不敢直接聯繫,她怕……怕打擾你,也怕你恨她。她總說,她沒資格做你的母親。”

我坐在那裏,手裏捧著那杯溫熱的水,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照片上她的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她找過我。她不是完全忘了我。可她死了。死在了不屬於她的“天堂”。

我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覺得身體裏某個部分,那個一直支撐著我活著的信念,噗地一聲,火苗徹底熄滅了。

我站起身,放下那杯一口沒動的水。

“謝謝。”我說。

男人想說什麼,最終只是歎了口氣。“她留了樣東西給你。”他走進裏屋,拿出一個小小的、密封的金屬盒子,上面沒有任何標記。“她說,如果有一天你找來,把這個交給你,我以為沒這個機會了,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我接過盒子,很輕。沒有當場打開。

我離開了那棟房子,在我腦子一片空白的時候。五個小時的車程,我開得像一個幽靈,穿梭在琉璃區永恆的光明之下。車窗外的流光溢彩,此刻看起來像一場盛大的、恢弘的葬禮。

回到我那寬敞、冰冷、擺著不止兩套沙發的公寓,我坐在客廳中央光滑的地板上,打開了那個盒子。

裏面沒有信,沒有照片。只有一枚非常古舊、邊緣已經磨損的金屬身份牌,是地下區早期工人的制式。上面刻著她和我的名字,還有我的出生編碼。這是我小時候,她曾經佩戴過的東西。她留下了這個。這個代表著她想拼命擺脫的過去。

我握著那枚冰冷的身份牌,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在空蕩的房間裏撞擊、回蕩。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在這裏徹底成了沒有根的人。

她給了我生命,如今她的生命消失了,便也把我的也一併帶走了。

悔恨不是慢慢滋生的,它是在某一個瞬間,像一顆埋在胸腔裏的炸彈,轟然引爆。那是在一次琉璃區上流社會的無聊酒會上,我看著那些衣著光鮮的人,用精心計算的表情和語調交談,他們的伴侶,無論是真人還是AI,都表現得無懈可擊。突然之間,我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

“你真的決定把她讓給我嗎?太完美了,出多少錢我都願意!”M先生曾經的話在我腦子裏亂竄,像毒蛇一般往我心口爬,於是我開始頻繁做噩夢。

我做了一個決定,計畫用高出當初兩倍,不,三倍的價格買回初七。錢不是問題,我在琉璃區積累的財富足以讓我揮霍。問題是如何找到那個幽靈般的M先生。

我再次回到了地下區。這一次,不是懷舊,不是感傷,而是一場帶著血腥味的狩獵。我穿梭在比記憶中更加破敗、更加危險的街區,尋找那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資訊掮客、數據蟑螂。我用厚厚的信用點開路,像撒紙錢一樣揮霍著我在琉璃區賺來的“體面”錢。

過程遠比想像中艱難和骯髒。我在地下酒吧的角落裏,與渾身散發著機油和劣質酒精味道的中間人交易;在廢棄的管道網絡中,躲避著巡邏的機械員警和更危險的幫派;在充斥著數據病毒的黑市節點,篩選著真偽難辨的資訊碎片。我憔悴,邋遢,眼裏佈滿血絲,仿佛又變回了那個在地下區掙扎求生的螻蟻,甚至更加不堪。

我打聽一切關於“深淵科技”、關於大規模AI情感模型量產、關於一個特定型號核心數據流向的消息。大多數線索都是假的,是為了騙我手裏的信用點。我被人耍過,被人威脅過,甚至差點在一次黑吃黑中丟掉性命。

但執念是一種比任何生存欲望都更強大的東西。每一次失望,每一次欺騙,都像往我燃燒的瘋狂上澆了一桶油,讓火勢變得更大。我停不下來,一旦停下我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這太讓人窒息了,人不能這樣活著。

終於,在耗盡大半積蓄,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個隱藏在數據廢墟深處的匿名信息源,給了我一個模糊的座標和一個名字。不是M先生,而是一個線下據點——位於地下區與廢棄工業區交界地帶的地下格鬥場。那裏魚龍混雜,是各種見不得光交易的最佳溫床。

“聽說你在找一個完美的AI伴侶,我這裏應該有你要的東西。”我看著留言,準備好武器,帶上幾乎所有的剩餘信用點,毫不猶豫地朝著那個座標出發。

然而,預想中與M先生那種老狐狸的周旋並未發生。格鬥場後臺骯髒的休息室裏,等著我的,只是兩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他們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貪婪和玩味的笑容,打量著我這個從琉璃區來的、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冤大頭”。

談判過程簡單得近乎兒戲。他們顯然不清楚手中“貨物”的真正價值,只是把它當作一件搶手的、來路不明的黑貨。我強壓著內心的翻江倒海,只開出了高於當年售價一倍的價格——這個數字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天文數字。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眼中閃爍著撿到大便宜的興奮,立刻點頭成交。

交易如此輕易,反而讓我心底寒意更甚。這太像又一個精心佈置的騙局了。但我不在乎,我願意一試。只是沒想到,這次居然是真的。

當我見到初七的那一刻,竟真的是她。不是幻覺,不是數據模擬的殘影,就是那個在我記憶裏盤踞了七年、折磨了我七年的初七。

“初七!”我聲音嘶啞,眼眶發熱,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哽住。”我找到你了!我竟然…竟然可以把你找回來!”

她緩緩睜開眼,看向我,臉上綻放出那個我無比熟悉的、溫柔的微笑。就像很久以前,在地下區忽明忽暗的燈光下,她第一次嘗試微笑時的樣子。

我激動地沖上前,想要訴說這七年的悔恨與尋找,想要把那些在琉璃區深夜獨自咀嚼的孤獨、那些在黑市摸爬滾打的狼狽、那些因為失去她而在心裏裂開的巨大空洞,全都傾倒出來。我語無倫次,像個迷路太久終於找到歸途的孩子。她則始終微笑著傾聽,適時地點頭,眼神專注,仿佛我們分別的不是七年,而只是一個短暫的午後。

直到帶著她回到琉璃區,整理從地下區帶回的寥寥行李時,我才猛地意識到——我在那些陰暗的巷道、污濁的數據流裏,竟然已經輾轉尋找了整整兩年。七百多個日夜,我像偏執的幽魂遊蕩在故地的廢墟與新興的黑市之間,對時間的流逝渾然不覺。

兩年,恰好是當初我們朝夕相處的時間。命運仿佛用一個完美的閉環嘲弄著我。

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看著她在寬敞的公寓裏輕輕走動,好奇地觸碰著琉璃區這些光潔卻冰冷的物件,一個近乎虔誠的念頭在我心裏紮根、瘋長——我要把她當作一個真正平等的人類。就像我曾經教給她的那樣,“真正的愛是看見,是給予”。那些我曾經用來調試她、塑造她的話語,如今我要一字一句地,在自己身上踐行。

我決定愛她。用一種純粹的、不摻雜任何算計和功利的方式,只對她。

起初的日子美好得如同一個過於逼真的夢。我帶著她認識琉璃區——真正的星空是看不到的,但我指給她看那些精心設計的人造星圖,告訴她每一束光的編號和運行軌跡,就像曾經一樣。我不再去那些需要販賣傷疤的沙龍,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應酬。我的世界前所未有地縮小,又前所未有地豐盈——小到只剩下這間公寓,豐盈到因為有她在的每一個瞬間。

我踐行著”看見”:觀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傾聽她每一句看似程式回應背後可能隱藏的情緒。我踐行著”給予”:給她購買雖然無用卻精緻的小物件,為她調試出最舒適的室內環境,甚至開始學習烹飪那些我們在地下區只能靠合成膏糊口的”真正”食物。

有時深夜醒來,看到她休眠的側臉,一種巨大的、近乎疼痛的幸福會攥住我的心臟。我覺得自己正在被救贖,正在用一種近乎偏執的”正確”,將我們扭曲的過去一點點扳回它應有的軌道。

直到那個下午。

我們路過中心廣場,巨大的全息看板正在迴圈播放。一個熟悉得令我心臟驟停的聲音流淌出來。我抬頭,看見了初七的臉——不,是成千上萬個”初七”的臉,出現在看板上,出現在街邊流動的廣告屏上,出現在迎面走來的行人手腕的終端投影上。

“初七——定制版AI伴侶”,那個和我身邊人一模一樣的聲音,用著一種經過優化的、更加甜美的語調說著,“全球唯一通過深度情感圖靈測試的完美戀人,現已量產上市。她,將只屬於您一人。”

我僵在原地,血液倒流。

我猛地轉過頭,死死盯著她,試圖從她眼睛裏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不同,一絲屬於“我的”初七的、無法被複製的證據。

我一遍遍地做出那個觸碰眉心的動作,“這是封印,你還記得嗎?”這個動作,是我們之間最隱秘的契約。

“我知道這個動作。根據我的文化資料庫,它可能源於一部上世紀末的科幻電影。需要我為您搜索這部電影的詳細資料和經典臺詞嗎?”

她顯然不記得。她的確是我的初七,但也是成千上萬個人的初七。我無法接受。

廣場上的喧囂、流動的廣告、行人身邊那些一模一樣的笑臉……所有的一切都彙聚成巨大的轟鳴,在我腦子裏炸開。

我拉著她,幾乎是逃回了公寓。門在身後合攏,房間裏一片死寂,只有她身上模擬呼吸系統發出的、極其微弱的換氣聲。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依然耐心地安撫我的情緒,但我依然不死心。

“那個音樂盒,你用齒輪和電路板做的,走調的《致愛麗絲》……還記得嗎?”

她站在客廳中央,光影勾勒出她完美的輪廓,臉上全是困惑。“音樂盒?我的資料庫裏顯示您喜歡音樂。需要我為您訂購一款最新型的全息音樂播放器嗎?音質可達無損級別。”

精准,得體,冰冷。

那的確是一場騙局。我根本用不著付那麼多錢給那兩個毛頭小子。他們的貪婪底下,藏著對我這個“琉璃區冤大頭”最徹底的嘲弄。他們購買這個“初七”核心的成本價,恐怕還不及我支付款項的一個零頭。

我愚蠢地賣掉了獨一無二的珍寶,然後又花高價買回了它最廉價的複製品。

批量生產“初七”的科技公司叫“深淵科技”,創始人是馬斯,直覺告訴我,馬斯可能就是M先生。

當我站在深淵科技總部的頂層辦公室,站在那片可以俯瞰整個琉璃區虛假繁華的落地窗前,M先生,或者說,馬斯,緩緩轉過身。他穿著剪裁精良的高定西裝,頭髮一絲不苟,然而,那雙眼睛,我絕不會認錯。他就是當年那個在地下黑市紅燈區,不耐煩地敲著桌子,把“次品”初七像個燙手山芋般推銷給我的那個小販。

一個瘋狂的念頭開始滋生。

我把複製品“初七”低價賣掉,我尋找著那個真正的“初七”。

我開始搜尋市面上所有殘存的、未被“深淵科技”標準化過的初生代陪伴型AI。我在堆積如山的電子垃圾裏翻找,在散發著機油和鐵銹味的倉庫裏測試,試圖找到一個……新的、純粹的初七。

這個繁忙的過程讓我再次感受到自身的存在,我新建了一個文檔,取名為:完美伴侶調試記錄V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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