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寫字的明信片

一九二九年出生東京的向田邦子,為日本知名作家、劇作家,於一九八一年發生在臺灣的墜機事件猝逝。她的散文描寫了許多童年往事,且始終有一個男人的背影穿梭其間─她的父親

戰爭結束的那年四月,就讀小學一年級的么妹基於學童疏散的政策被送往甲府。早在前一年秋天,就讀同一小學的二妹已經疏散到他鄉了。當時因為么妹年紀小,家裏不忍心,就沒讓她離開父母身邊。後來三月十一日東京大空襲,我們家燒毀了,只勉強留下性命,父母心想與其全軍覆沒,不如忍痛疏散。
一旦決定了妹妹出發的日子,母親在覆蓋著黑布的幽暗燈光下,利用當時算是貴重物資的白棉布做成名牌縫在妹妹的內衣褲上;父親則是用毛筆在一大疊明信片的收件人欄位寫上自己的名字,並交代妹妹「健康的日子就畫個圈,每天投一張到郵筒裏」。因為妹妹還不會寫字。
妹妹將那厚厚一疊只寫了收件人姓名的明信片放進背包,捧著喝稀飯用的碗,像參加遠足般興高采烈地出門了。
過了一個星期,第一張明信片寄回來了,上面用色筆畫了一個幾乎要超出紙張的紅色大圈圈。根據護送學童疏散的人說明,當地的婦女會做了紅豆飯和點心歡迎他們。比起只能吃南瓜藤的東京,鄉下的生活當然要畫個大圈圈了。
然而隔天起圈圈突然變小,微弱的黑色小圈圈終於變成了×。當時疏散到那附近的二妹決定去探望么妹。
當時么妹靠在學校的牆壁上,嘴裏含著酸梅籽,一看到姐姐的身影,立刻把籽吐出來放聲大哭。
過了不久,連畫×的明信片都不再寄來。第三個月母親去接她時,罹患百日咳的么妹頂著滿是蝨子的頭,一個人睡在三張榻榻米大的棉被間裏。
妹妹回家那一天,我和弟弟將家庭菜園裏的南瓜全部採下。平常看到我們摘下太小的蔬果都會罵人的父親,這天什麼都沒說。我和弟弟將大到足以抱在懷裏、小到只能放在掌心的二十幾個南瓜在客廳一字排開。這是我們唯一想到能讓妹妹高興的方法。
深夜,趴在窗口張望的弟弟大叫:「小妹回來了。」
坐在客廳裏的父親光著腳衝出大門,就在擺放消防水桶的大門前,抱著妹妹瘦弱的肩膀嚎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大男人放聲哭泣。
三十一年後的今天,父親已然過世,妹妹也到了跟當時父親相近的年歲。那疊沒有寫字的明信片,是誰收了起來還是遺失了,我竟一次也沒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