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者

謝旺霖為雲門舞集第一屆「流浪者計畫」獲獎者,他的流浪計畫是「騎鐵馬到西藏」。二○○四年,他隻身前往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空氣稀薄的藏地雪域,騎乘自行車挑戰壯遊。他將兩個月深入山川的真實體驗寫成《轉山》一書(遠流出版),此文為其中的一章

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地處北回歸線以北五度,從西藏米林縣派鎮開始算起,先往東北繞行七千七百八十二公尺的南迦巴瓦峰,陡然間拐了一個馬蹄形的大彎,便朝南延伸至墨脫縣境內,總長約四百九十六公里。大峽谷內的植被類型,沿谷坡依序分布,從季風雨林轉為常綠闊葉,到高山針葉林帶,最後止於極地凍原。
川藏公路南線在此境內迤邐了百餘公里,區間年雨量約四千毫米,加諸險縱的地形陡勢,時常造成土石公路崩塌連連,「黑道」之名自是不脛而走。儘管這裏尚有幾縷人煙,但毒蛇猛虎野豬潑猴卻也同時環伺蟄伏其中,使得外人總對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地帶世居的民族,籠罩著許多詭譎幻奇的想像。
最初是耀眼的陽光狠狠地打在臉上,你朝逆水的方向騎行。不久後,地勢開始斜緩滑降,兩側的林相逐漸高漲,你終於覆沒在全面幽叢魑魅的包圍裏。
隱約中,前方突然出現兩個人身起落的背影,撐起你疲憊的瞳孔。你急忙剎住了車,摘下太陽眼鏡,立馬舉起相機鏡頭,對準,手卻顫抖著,還來不及壓下快門的瞬間,那緩慢有序的動作就溢出了鏡頭框外。於是你又重新踩上踏板,謹慎地從那兩人身旁接連經過,儘量讓車胎滑地時揚起的灰塵減到最少。但過不了百米,你又忍不住好奇,再次停下車,轉過身來凝望她們。
她們的動作三步一個循環,唇裏喃喃誦著六字真言(註),無有間息。嗡嘛呢叭咪吽。一個步伐,雙掌拍擊出清脆的響聲,然後靜定合十;第二個步伐,朝天高舉的雙手像蓮花般,分別頓落在眉間(意),口(語),和胸前(心);第三步邁出,她們躬著的上身微微前傾,膝蓋著地,上體前撲,臉面朝下,額頭碰地。最後雙臂緊靠在髮鬢兩側,如孔雀開屏地向外劃開一道弧線,收攏到腰際間,她們撐起身體重心,重新再站立起來。揚起一些卑微的塵埃,與無盡的尊嚴。
穿著絳紅袈裟的女孩在離你一尺的面前爬起身,拍拍上衣的泥塵,你聞到一股細沙的刺鼻味。她發出藏式口音的漢語主動對你問好,你也謙畏用一句熟練的話回應她,扎西德勒(表示「吉祥如意」的意思)。之後,你們便搔著頭傻笑了,似乎不知道該跟對方再多聊些什麼。
女孩膚色黝黑,頭髮刺短短的,圓滾滾的眼睛,有一口白淨亮整的牙齒。她雙手套在木製的掌板,胸前裹著一襲及地的橡皮圍墊,腳下踩著薄底黑膠鞋。你特別注意到她額上一朵浮腫皮破的繭,她以為你在盯著她冒湧細汗的臉,趕忙就羞赧地脫下右手那只護板,夾在左腋,用衣袖拭去兩頰上汗水沖出的黯灰溝痕。
她接著細聲問你:「吃飯嗎?」你搖搖頭。「吃飯,好?我們(她指自己,你,和後方仍在磕頭的女人)。」並示意你先到前方火煙升起處去等待。她說她的媽媽在那裏準備午餐。而你只是逕自緊跟在她們身後,一手推著單車,一手持著相機捕捉她們用身體丈量天地的畫面。
女孩止住動作,對路旁撿拾枯枝的胖婦交代一些話,靜靜地又往前繼續磕頭。同樣三步,每一步都是等量。約莫兩百公尺後,她取了一塊石子在路上做記號,返身往回走。
胖婦是女孩的媽媽,另一位磕頭的女人則是她的姑姑。還沒稍喘口氣,她們便忙碌地從板車上搬出麻袋準備食物,又到江邊提水回來洗碗洗頭。你呆滯地看著那些平凡無奇的舉止,油然而生一股感動。你知道她們就是所謂磕等身長頭的朝聖者。過去的路途上,你也遇過幾次朝聖者,只是你從未見過一行都是女人,你也從未遇見過那每個步伐都踏得如此準確誠實的凡人。
也許正是出於這種感動,讓你對她們有太多的好奇與疑問了,關於─你們從哪來?為何而來?要去哪裏?離家多久?太多太多問題都潛藏你的心底,但你仍努力維持著一貫的拘謹,不時提醒著自己千萬別做過多打擾她們的提問。
女孩在麻袋裏搜出一包糌粑,有點猶疑地問你:「吃不吃?」你說吃。她臉上立刻展漾著笑紋,並小心翼翼從袋裏舀出一匙匙的糌粑粉倒進碗中,添入些許黃稠稠的酥油。火炬上的水壺熱滾著,她撕下一小片鹹酸氣味的茶磚,捏碎後撒入水中,完成了一套道地藏族的餐點。
她遞給你一根註明「洗淨的」湯匙,讓你可以用來攪動碗裏糾結成塊的糌粑酥油。但你接過湯匙,卻見她們熟練地將掌心抵住碗緣,摳起手指快意搓糌粑,令你不禁有些尷尬。本來正大口享受美食的她們,旋即注意到你不自在的眼神,遂把指縫的餘渣舔淨,撿起地上枯枝充作湯匙用。這時反倒你生澀地放下湯匙,低頭張手便狠勁扒起自己碗裏的食物。
你想,她們對你的好奇絕不下於你對她們的好奇,或者她們怕你感到無趣,才總是輪流地丟出許多問題陪你。
每次你的回答都拉得老長,你以為這樣傾囊竭力地訴說,能讓她們感受你的誠懇與用心。起先,女孩會與媽媽和姑姑竊竊私語笑著,之後三人便一陣沈默地望著你,搔著頭皮。連續幾番相同的狀況,你才意識到自己的自以為是,原來她們並不太懂得你的話,而是極力去猜懂而已。其實面對她們你何嘗不是那樣呢,不過你比較會裝懂掩飾。儘管語言的障礙難以跨越,彼此的窘境時常,你們仍以手勢和表情或一個漢字一個藏文,牙牙學語般慢慢地咬,彷彿也能無礙地拼湊出各自能力所理解的對方的世界。
女孩說,她們住在四川阿壩州,去年秋收後她和媽媽姑姑一同在菩薩面前發願,要到拉薩聖地。你算一算,她們這一路磕著長頭步行至今,已經一年多了。她說媽媽磕頭去過拉薩一次,所以這次推車。你說你是第二次到拉薩。你問她多大了?幾歲了?你用兩手各比著二和四,指著自己。她回比著十與九。女孩仰望著天,為她平生第一次將到心中的聖地細數著日子:「還有六百多公里,估計去拉薩還要兩三個月吧。」你想說你到拉薩大約再花十天,話沒出口便和著糌粑吞到肚裏去了。
桑吉措母,她的名字,你要她把名字寫在你的牛皮紙本上。她不會寫漢字,便寫下一排工整的藏文給你。女孩談起這名字是活佛喇嘛為她取的,在很遠很遠的山外(她的手像波浪比劃起伏)。達賴喇嘛?是住在印度的達賴喇嘛嗎?你問。她竟然認真地點起頭。你雖然不免懷疑,但莫名激動的眼角泛的彷彿是淚光。
你看著桑吉媽媽老態的模樣,微彎的背,胖腫的腰身,她如何能推得動載著帳棚衣物糧食飲水的板車呢(你見過的朝聖者都是男人推車)?她若遇上四五千公尺以上陡坡的路途該怎麼辦?若碰到猛戾的藏獒該怎麼逃?萬一下雨,降雪,山崩,路斷,糧缺了,迷路了,受傷了,生病了,遇上壞人,遭受打劫,該怎麼辦?種種問題,都盤旋在你的腦海卻不知如何脫出口,你們會哭嗎?會苦到不想走了嗎?會想念家鄉的親友嗎?你眼前的這些朝聖者究竟憑藉著什麼?信仰的本能嗎?殊不知這條路不只會受皮肉上的苦,甚至可能威脅自己的生命?她們卻仍舊執一堅決地將它完成。
兩年前,適逢釋迦牟尼佛誕生的藏曆馬年,你偶然行經西南藏區,短暫參與了岡仁波齊峰的轉山儀式。那時當地藏民說,此時轉一圈神山得到的功德將比平時多出十二倍。而平常轉一圈,就能洗清過去的罪惡;轉十圈,能贖盡一世的罪惡,更能免受輪迴之苦;若轉個一百零八圈,即可今生成佛。
那似乎有種目的論的緣故,才積聚如此多的信眾共同轉山。但此刻這三位朝聖者究竟能獲致哪種生命的應許(雖然那種應許無法即刻兌現)?你曾聽聞許多磕長頭的事,有人不耐風雨路途摧磨,折死在朝聖的路途上,他們的家人竟還時時感念著,甚至將它視為一種祝福。真的是這樣嗎?不為今生,只求來世。
「菩薩保佑一路安全。凡事菩薩自有安排。」可菩薩果真保佑一生向佛的她們嗎?她們的表情寬厚樸實,透露出堅忍的神色,不亢不卑。你只知道她們確實緊緊依靠著土地,面貌語氣都和山水風雪一致,血乳交融的生命姿態,古老而踏實。一代接一代,還不曾停過,一代接一代,不表露一滴血跡一絲淚痕,她們像一支時代遞變中的永恆隊伍,象徵對抗物質發達世界裏的永不妥協。
堅持的人是不會失落的。「你呢?」女孩問。當她們知道你獨自從雲南騎單車,也將要往赴她們的聖地拉薩,都分別豎起拇指對你表示敬佩,殊不知你其實更由衷敬佩她們。姑且不論西藏人傳統宗教信仰的問題,想像三步一次五體跪拜,得經歷各種天候地形的險阻結界,肉體上主觀與客觀必須承受的挑戰,任你怎麼想就先全然退卻了。她們的經驗是否只是一種痛苦的歷程,亦或在痛苦中伴隨對未來生命救贖的希望,不管何者,她們對於生命演練的方式,根本是你理性之外自成一格的理性。你如何能丈量她們那顆始終顛簸不躓的心。
女孩好奇詢問你:「一個人不怕嗎?我們三人一起走,都怕(女孩左手摀著胸口右手撫著額頭,裝勢快昏倒的樣子)。」你笨拙地回答,怕,怕啊(旁邊兩人聽你說「怕」,不禁噗吱笑了出來)。「怕,為什麼還要走?」她持續認真地追問。你突然憶及了自己旅程出發前曾經的猶疑與怯懦,連續好幾個夜晚驚夢而起,苦悶得不知將這樣的焦慮對誰訴說。有一天,你果真身在路途,卻再也不去思考什麼是害怕的問題了。也許,她們佩服你的緣由是你─獨自一個人,而她們卻能彼此相互扶持。
堅持的你是不會失落的嗎?你其實是個脆弱的人,這一路上總害怕陌生寂寞,害怕迷路或遭人劫掠,害怕高山險阻林間野獸,甚至失速墜崖,各種危險困難的想法從未在你的腦海悉數撤離過,可這一切似乎都不足以超過讓你無法往前推進的懼怕,你怕錯過前方的什麼。
有時你會因緊張而感到即將窒息,但命運彷彿總拖著你的步伐往前近逼。多年來,你的心中始終有個「他」反覆不斷擠迫著你,你被他無止無懈的腳步急急追趕,你在他的陰影裏迷惘地想尋找一種突圍的姿態,堅決的聲音,可你成長的速度竟遠遠不如「他」。你來,無非是想從他時而轉強或漸淡的變化陰影裏,尋索一個逸出的機會。
你想解釋這些想法給她們聽,卻又覺得多餘。不知從何說起,因為你沒有信仰,沒有確切的形象與實證的召喚。所以你伸起食指,指向頭頂上灰濛濛的天色說,怕,沒關係,走,阿彌陀佛保佑(你故意落掌拍胸膛作保證)。她們笑開懷了,或許以為你也是個拜佛朝聖的人,才如此虔誠發苦騎車遠行。
「啊,你睡哪?」女孩又問。你說招待所,兵站,道班啊,不然搭帳棚睡睡袋(你指向單車後座的馱包囊袋)。三人不時發出連連驚歎的聲音。靜默片刻,她們自己交談著,眼光偶而盤桓在你的身上,透露著某些無以名狀的憐惜之情。女孩轉頭問你:「吃不吃肉?」你略有遲疑(因為前些天食物中毒的身體尚未恢復),但還來不及拒絕,就見她拿出肥滋滋的臘肉,刀切下一塊巴掌大的給你。她們三人則節省分食一塊只有你分量不到一半的大小。你了解自己已被她們視為貴客了,只好乖乖就範去領受這份不太適宜的恩寵。
女孩似乎若有所思地望著你吃,表情忽而轉為肅穆,她要你自此以後都別再輕易接受這裏的人的給食。你不解地問,她斷斷續續地說:「住林芝的門巴人和若巴人,為了將他人身上的命和財氣轉到自己身上,會在給他們的食物裏下一種很厲害的毒素,你亂吃了會死的啊。」你聽來這雖是個未曾考究過的傳說,但見女孩嚴正的語氣:「連我們都不敢吃,怕死了。」你不免也開始調高了自己的防衛機制。
午飯結束後,女孩的媽媽興沖沖邀你與她們一同前往拉薩。你一時連婉轉的回拒都開不了口。幸好女孩及時解救了你,可她媽媽臉上的表情顯然是落寞的。臨行前,你想為這些朝聖者做點什麼,便挪出防雨和露宿的裝備,加上些許乾糧,想回報給這些請你用餐的朝聖者。她們卻斷然拒絕,堅持說這些東西對你比對她們更重要。你就不再推諉了,另外提議為她們拍照。
你把那數位相機的液晶面板開啟給她們看,女孩驚奇地叫著。你對女孩說,要把拍攝她們的相片都寄給她。她媽媽聽了瞬時從失望的情緒裏醒轉,溜出一句藏語,女孩靦腆的表情轉述了媽媽的話:「媽媽說,好爽喔,真有那麼好的事嗎?」你直直點頭,終於感到略微的寬心。
你們各自打包完行裝,女孩跑上前來遞給你一疊厚厚的五彩風馬紙片,要你之後騎過山頂時,就把它們順風拋起,「藍色是天空,白色是雲朵,紅為火,綠為水,黃色就是我們踩的土地。」她滿懷信心的語氣:「當紙片飄飛到天空時,上天將會聽見你的願望。」這次相遇,你不僅得到她們善意的對待,更體會到一份自己過往所欠缺的執一的勇氣與決心。
你跨上座車後,不敢回頭地朝谷地深處的方向騎去,腦海裏不停閃現著這塊領域中可能的「生命風景」。緊密的沈默籠罩著你,路況愈接近縱谷深處,愈是難騎,但你騎行的速度與力道,卻隨著陽光逐漸西沈,更而加快加重。
谷地的氤氳靜靜附著在你的外衣上,逐漸聚成一顆顆細小透明的水珠,迎面的微風一撫耳便遭深野的林叢縱身攔截,灰暗的光影散碎了一地,水珠與汗粒消融彼此後,輕擊著單車滑過的泥石土道,彷彿就像朝聖者的額頭,叩─叩─叩的聲音,前仆後繼持續著,輪迴永遠不完。

註:嗡嘛呢叭咪吽─六道輪迴。指天,人,阿修羅,地獄,惡鬼,牲畜。眾生因循善惡,周而復始於六道的生死輪轉中。西藏人相信,人若藉此不斷地吟誦,死後就不會誤入地獄和牲畜的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