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央的海:田提醒著我,家鄉的真實與厚重

田中央的海:田提醒著我,家鄉的真實與厚重

我並不知道,人們之於田的想望,源自於何時。我只知道,走向田時,我覺得滿心舒暢又似曾相識,以至於我感到困惑,什麼時候我曾與田有過任何關係?

自大山大海的花東,搬回高雄老家美濃已一年餘,離開壯闊的中央山脈與浩瀚的太平洋,我不知道美濃這小地方會賜與我什麼,我不敢預設。但我從來不知道,走進田中央,就會看見大海。

一 、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學會「散步」。我承認自己訓練有素,工作至上讓我覺得散步耗時,沒那麼理所當然,根本上就是一件奢侈的事。
但現在,我和蕨一前一後,在田邊散步,兩側綠油油的稻田夾著我們,心隨風與稻浪擺盪,我告訴自己:放鬆、放鬆。
勤儉的客家人連水圳邊側的土也種上菜,兩人邊走邊細數:「茄子。」、「九層塔。」、「辣椒耶─」、「還有高麗菜。」自回鄉從把爸爸的地收回來自耕,多數作物我不陌生,辨識時,如指認朋友一樣開心。
蕨站在一片稻田前,一愣一愣,不發一語。沈默裏,任隨一點一點的舒暢湧現,如星星在身體裏閃爍。我看著她,驀然想起我們的父親母親都在鄉下長大,是不是因為這樣,我們的血液裏藏有對田莫名的歸屬?
蕨指著前方:「田埂是黑色的……」老一輩的人恨草,田埂鋪上黑色抑草蓆,乾乾淨淨,相當平整。我盯著田埂,再望望前方不遠處的房子,轉身對蕨眨眨眼:「我們抄捷徑吧。」在蕨還來不及意會時,我已走下田,走在黑色田埂間。
路愈走愈小,田愈來愈大,我被稻田包圍,想起童年的自己。
小時候回鄉下,喜歡一個人從家裏走到附近的小伯公廟,總得走上好一段路才會到。後來我學會抄捷徑,只要切過田中央,就可直接抵達。卻在抄捷徑後,從此愛上田埂小路。「也許爸媽小時候都是走田埂去上學的……」我邊走邊想。蕨跟在我身後,走到田中央,我們被綠油油環抱了,四周盡是稻苗,遠處有山,風起,稻浪婆娑,聲音細碎得就像土地的私語。
「根本不用跑到臺東池上……這裏就有了。」我像發現新大陸,轉身向蕨宣布。
「真的。」蕨大聲附和,我頻頻點頭。
家鄉就有海,而且近在咫尺。何必老遠跑到東部看海、尋田?田好大、好溫柔,和剛剛走柏油路看望的感受完全不同,記憶被撩撥,撩撥起舊時光的海浪,如孜孜啃書的少年,或阿媽家的童年。
我蹲下來,撫觸稻尖。想起更早更年輕的自己,那時才高中,每天過著平日上學,放假去圖書館的單調歲月,我記得K書中心裏不夠亮的日光燈,一格一格劃分好的座位。時常,我假借讀書之名坐在那裏偷看課外書,想像天寬地闊的日子。但最喜歡看的書卻不是流浪冒險的故事,而是紮實的鄉土文學:余華的《活著》、田原的《大地之戀》,或賽珍珠的《大地》……那些節令分明的日子、安貧樂道的莊稼漢生活,讓苦悶的高中歲月有了舒緩的出口。我好訝異我想起來,那時年輕氣盛、少不更事,卻捱得住寂寞,昏暗白燈下,一點一點讀著這些田園苦樂,優遊其間,忘了時間。我記得自己抱著這幾本書站在圖書館書架前,尋思著乾脆到書局買書好了,掂掂荷包斤兩,又踟躕不前。
十七、八歲的年紀,人人要不讀書考試、要不逛街買東西,自己卻獨獨喜愛窩在一角閱讀,想像緊實的田野氣息、大地風情。我發現記憶的洞口,被一雙手輕輕撫觸,那藏匿良好的、長久以來的渴望,突然間被答覆了。我遺忘了太久,而今只剩驚愕,隨後湧上一股淡淡的滿足。
我望向遠山,先生飽選擇做個有機小農,老早就令自己遠離耕種的浪漫想像。返鄉一年,愈發忙碌,繁重農務讓我們漸漸喘不過氣,不灑農藥不施化肥,為除草忙得暈頭轉向。此外飽不願仰賴機器,堅持非手工採收不可,連懷胎五月的妹妹都下田幫忙剝豆莢,我蹲在田邊哭著喊做不完,換來母親堅定的口吻:「慢慢做,總會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