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路



就算我找得到那間土地公廟,我還能認得出通往阿嬤家的方向嗎?

這趟旅行,最後一個景點在臺中霧峰,吃完午餐之後,準備一路驅車往北,朝家的方向駛去。
看著省道上的路牌,草屯的指標掛在路邊,我突然想起阿嬤家。也許能繞到阿嬤家附近看一看吧?我心想。其實那裏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然而童年的印象留在大腦的海馬迴,經常在深沉的睡眠裏浮現阿嬤家幽暗且灰撲撲的大廳。
我問外子順不順路?外子開始設定導航,問我記不記得阿嬤家的地址?噢,我記得的。記得爸媽每次回鄉都說回去「番仔田」,那條叫稻香路的產業道路,暑假回去時,路的兩旁都是綠油油的稻,泡在閃著銀光的水田裏,水反射著日光,滿眼都是亮晃晃的綠。過年回去時,無水的田裏則鋪蓋著細碎的黃色小花,媽媽說那叫油菜花,休耕時隨手撒下的種子,無須看顧,任憑瘋長,春季開耕後統統翻進土裏當地肥用。有的田裏仍種植著約半人高的綠色植物,像蒲扇一般大的葉,爸爸說那是菸葉,阿嬤家的灶腳旁有一個總是掩上的門,就是通往已經荒廢的菸樓。
我小時候很容易暈車,開始覺得想吐時,爸媽會要我閉上眼,試著睡一下。因此每次回草屯,來回的路程都像是一段睡眠,其中的假期如同一場冗長的夢。我經常醒在車子開進稻香路之後,一睜眼便是一望無際的田,田連著天,似乎沒有盡頭,只有種植在田壟邊緣的高聳檳榔樹稍稍遮蔽視線。
我們的車子在導航的指示下沿著鄉間的道路迂迂迴迴的走,一條中投公路橫切在視線之中,巨型的支撐柱阻斷了田,高架道路遮蔽了天。回家的路也許更近了,但是我記憶裏連綿的稻田風景卻再也找不回來。
最後一次在阿嬤家過暑假是考完高中聯考的那一年,剛考完試便打包行李回鄉去了。鄉間的早晨在我的記憶中是一種愈來愈亮的白,阿公阿嬤在銀灰色的凌晨醒來,收拾妥當便出門晨走,兩人走的路線不同,一起走到雜貨店門口便各自分開:阿嬤右轉沿著田邊繞一小圈後,就在土地公廟前的空地停下,做起甩手操,和鄰人東家長西家短,做得出了汗再慢慢走回家。阿公則是繼續直走到水圳,再沿著水圳繞一大圈,遇到熟識的鄰人只點頭打聲簡短的招呼,腳步不停的直直走下去,大約就是天都亮成白色的時候,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家。
剛回鄉時都是阿嬤晨走回來才叫我起床,後來實在無從打發鄉間的漫漫長日,我便要求阿嬤起床時順便叫醒我,一起跟著晨走,走到廟前甩甩手,聽阿嬤叨叨絮絮的話語。當時我只會基本的臺語會話,阿嬤便在句子裏參雜國語詞彙和我說話,阿嬤總是自顧自的和我說上一堆話,我在半知半解中發出「嗯」、「呀」、「喔」來穿插應和。偶爾我也跟著阿公走,阿公走的那一大段路已經超出我熟悉的範圍,我緊緊跟在阿公身邊,試圖記得路要怎麼走,但是田的景色對我來說實在太類似了,無論左轉、右拐都是田,不像城市街角總有店招或巷弄門牌可以當作標記。阿公只會講臺語和日語,於是祖孫倆只能一路沉默的走在晨光裏,清早的霧濕濕涼涼貼在皮膚上,往回走時日光緩緩將霧蒸乾,身體也沁出汗水,天地就大亮了。
外子說:「這條就是稻香路了。」但是找不到那間應該坐落在路肩的小土地公廟。那間我和阿嬤做運動的土地公廟,是一間低矮的小土厝,用樸素的土磚堆砌而成,即使是炎熱的夏季,走進小廟裏總覺得清涼,一尊土地公慈祥著眉眼坐在神壇,廟前的香爐經常是空的,似乎沒有負責整理的廟祝,但屋角倚著一隻掃把,鄉親們來祭拜時總會順手掃一掃香灰。每次回來過暑假,我經常在老人家午睡時溜到廟前玩耍,先雙手合十拜一拜坐在陰影裏的土地公,再以土地公廟為中心,小小冒險般的沿著田壟行走,蹲下來看依附在稻稈上的粉紅色福壽螺卵,或是把腳泡在冰涼的小水圳裏,讓清水嘩啦嘩啦的流過我的腳背。夏日午間熱得水田都在冒煙,整個小鎮都在午睡,只有從都市來的我,頂著陽光稀罕的在無人的田間趴啦趴啦甩著拖鞋行走。我只在看得見土地公廟的範圍內玩耍,走上一段路便抬頭張望土地公廟,如果離開太遠,我怕找不到路,在阡陌縱橫的田裏,完全失去我的方向感。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裏走,路的兩旁是一整排門戶緊閉的透天厝,還有閃亮的社區大名掛在圍牆外,這是地震後新建的,不是記憶中不關大門,在門口晾曬換洗衣物的鄉下土厝。九二一大地震時,阿嬤家倒了一面牆,幸好是往外倒的,鄰人把兩位老人家扶了出來,住在臺中市區的大堂哥,凌晨開車將阿公阿嬤接去了大伯家,遠在臺北的我們隔天才聯繫上。「人沒事就好。」大家都是這麼說的,於是阿公阿嬤離開幾乎住了一輩子的老家,開始在臺中、臺北兩個兒子的家中遷徙。
城市沒有遼闊的水田可以晨走,只有狹小的公園,供孩童遊戲的溜滑梯就占據了一半的公園土地,四周疏疏落落的種著幾棵有氣無力的榕樹,抬頭只能看見在高樓縫隙間的天空。清晨的公園沒有認識幾十年的鄰人,沒有那些從年輕看到老的臉孔,每個點頭之交在搬到另一個兒子家時便被遺忘。每一次的遷徙似乎讓阿公日漸的衰弱,彷彿是不斷被移植的植物,終究逐漸的枯萎了。失去求生意志的老人,在一次手術之後,躺在床上不願再動彈,說活夠了,夠了,可以放手了。
「繞了這麼久,夠了吧,」外子說:「我們該回家了,不然就太晚了。」已經太晚了嗎?在阿公要我們放手以後,當時身體還算硬朗的阿嬤也跟著一起走了。而今就算我找得到那間土地公廟,我還能認得出通往阿嬤家的方向嗎?
回程,車子駛上了中投公路,在逐漸暗下的暮色裏,我閉上眼,也許能再做一場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