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早的寶貝

時序入冬,天氣漸涼,整理衣櫃時,在衣櫃上層倚門而靠的寒冬寶貝─水龜,因為我的開門動作遽然掉落地面,彎腰撿起寶貝,心疼地拍拍穿著冬衣的它:「喔,我的寶貝。」這個在未來歲月寒夜裏最不可或缺的伴侶,我必得這樣珍愛疼惜它。
記憶深處,我那嬌柔孅弱的老奶奶,一直住在那靠著山壁而築起的屋子裏,冬日的濕冷,總是讓奶奶那雙白嫩細緻的手不停出現紅到發紫的凍瘡。當時並不流行電暖器、除濕機、暖暖包等現代化的禦寒物品,冬天,對奶奶來說,是最難捱的歲月。
家裏做生意,即使是冬天,門也總是開開關關,從景美溪裏竄上來的冷空氣,不時趁著敞開的門直趨而入,坐在錢櫃後面的奶奶,得不時拿毛筆記帳,戴手套並不方便,幸而當時有一種古老的抗寒器具「火籠」。火籠是用竹片編織而成的,腰部卡著一個紅磚土做成的圓缽。天冷時,媽媽總是一早就先用爐子裏的炭火煨燒一兩塊木炭,放進火籠的紅磚缽裏,上面再覆蓋一兩塊未點燃的木炭,奶奶就用這火籠來取暖。炭火快燃燒完時就再加木炭,若太旺就擱旁邊,非常方便。
火籠是奶奶的專屬物品,冷的時候,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往奶奶身邊靠攏,一隻又一隻小手紛紛堆疊到奶奶的手背上,一方面取暖,一方面和奶奶撒嬌。通常奶奶會抽出自己的手,在我們凍得紅冬冬的臉上抹一抹,哇,好舒服,好溫暖喔。
我們也會趁奶奶忙著記帳,或因炭火燃燒過旺,奶奶無法把火籠掛在手上時,暫時取走火籠加以利用。我們幾個孩子分批偷偷把家裏賣的乾魷魚的魷魚鬚腳拔下一兩條(想說魷魚鬚腳那麼多條,大人應當不會發現),把魷魚腳丟進火籠裏的炭火中,最愛聽魷魚腳被炭火烤得吱吱響的聲音,也最愛看魷魚腳被烤得蜷曲的樣子。這時候動作要快,用筷子夾起魷魚腳,不然很快會燒焦。把魷魚腳趁熱在手中搓一搓,大家各分一小截,放進嘴巴裏慢慢咀嚼,嗯,那滋味可真香,又有嚼勁。大家都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哪知媽媽還是知道我們搞了什麼鬼。媽媽沒有處罰我們,反倒很乾脆地拿了一隻乾魷魚,用剪刀把魷魚鬚腳剪成一條一條,並把魷魚的身體橫剪成一小截一小截,裝進罐子裏,往後則視情況賞給我們一些,那真是寒冬裏最快樂的事。
奶奶在整個冬天裏對那火籠是極其依賴的,近乎片刻不離手。可是,晚上睡覺為了安全起見,火籠裏的木炭都必須熄滅。那總是手腳冰冷的奶奶沒了火籠,怎麼入睡呢?這個時候,媽媽已經準備好另一個寶貝「水龜」。記得當年的水龜是鋁製的,這東西其實是最環保、最節能減碳的保暖寶貝了。
媽媽總是利用煮晚餐後剩餘的爐火燒開水,水開了後,用漏斗把熱水注進水龜肚子裏,栓緊蓋口。裝滿熱水的水龜,外層必須用浴巾或一兩條毛巾裹住,一方面避免燙傷,一方面也有包溫效果。包裹好水龜,媽媽就會叫我們把水龜放進爺爺奶奶的棉被裏,等爺爺奶奶去睡覺時,棉被已經熱呼呼的了,奶奶還可以把腳放在水龜上取暖。當年和爺爺奶奶一起睡的我,對水龜的印象再深刻不過,夜裏,我往往就貼著水龜睡覺。
爸媽的房間也有一個水龜,當媽媽把水龜放進棉被裏,我們這幾個孩子就開始玩搶水龜的遊戲,大家總是爭先恐後地搶著把腳放在水龜上取暖,但一個不夠大的水龜如何承載五六雙小腳呢?於是你推我擠,或理性地用猜拳決輸贏,或非理性地吵起架來……呵,那畫面可真是又熱鬧又有趣。國中時,我被送到北市念書,離家愈來愈遠,而記憶卻不曾遠離。
電暖器雖然漸漸盛行,但我實在受不了隨著電暖氣送出來的暖意,總讓我感覺口乾舌燥。尤其在新聞報導因電暖氣而造成的火災事件,更令人睡不安穩。於是我想起幼時所用的水龜,卻遍尋不著。我問媽媽哪兒買得到?媽媽笑說那種古早的物件早就消失不見了,沒有人要用,怎麼可能買得到?我尋尋又覓覓,果真無緣再見水龜。就在近乎絕望的某天,我到一家老五金店購物,乍然回首,卻見那水龜就在眼前。喜出望外的我,情不自禁捧起水龜,抱在胸前久久不能自已,太感動了,二話不說馬上買了一個回家,同時買了一條碎花圖案的薄布墊來做水龜的外衣。
當晚,燒了開水灌進水龜的肚子裏,小兒子問我:「那是什麼?」我說:「是水龜。」他好奇:「要做什麼?」我說:「放棉被裏保暖用的。」他馬上嗤之以鼻:「是你們古代用的嗎?現在哪有人用這個?那麼麻煩,家裏不是有電暖器?」我也不跟他多辯駁,逕自抱了水龜回房間,放進我的棉被裏。用了幾天後,有更新的發現,那就是直到第二天要換水時,水仍是溫熱的,剛好用來洗碗盤,真是物超所值。
幾天後,小兒子到我床上撒嬌,冰冷的腳碰到了溫熱的水龜,不禁脫口而出:「好溫暖,好舒服。媽,我也要一個水龜。」於是我又買了一個水龜,又做了一件水龜的衣服。冬冷的晚上我抱著水龜看電視或看書,兒子則把水龜放書桌下取暖,讓人有很溫暖、很幸福的感覺,我也總是情不自禁地憶起兒時大夥爭搶水龜的畫面。
我甚至有了一個念頭,哪天也要去買個火籠回來烤魷魚,讓兒子羨慕一下我小時候所擁有的快樂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