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中國吃

作者回憶數十年前在哈瓦那,為了吃一餐中國菜,而發生的一段奇遇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在紐約首次看到一家古巴中國餐廳,第一次嘗試了一道古巴中國菜。
炸雞,皮脆,類似廣東炸子雞,配上拉丁豆子和米飯,還有炸芭蕉。一頓飯下來,是感到了少許加勒比味道。
紐約這類餐廳的歷史不是很久。主要是因為一九五九年古巴革命之後,成批古巴人,其中包括一些二代三代古裔華人,出走古巴,來美定居,集中在佛州邁阿密和紐約。到我那年首次吃到古巴中國菜的時候,這種館子,至少在紐約,也不過存在了二十幾年而已。
我不敢確定這類烹調在當年古巴是不是他們的傳統菜。也就是說,無須還以「古巴中國」來形容,最可能的解釋,是古巴難民到了美國之後,無論為了謀生還是懷舊,才開了幾家冠以「古巴中國」的館子,以滿足鄉愁和他們同胞在異地的口慾。
多年前的一次親身經驗,也未足以證實哪個說法比較接近事實。
一九九六年,我趁出差牙買加之便,利用一個三天兩夜的周末,去了趟古巴,去看看這個與美國斷絕關係幾乎半個世紀的社會主義島國,同時順便去試試當地的古巴中國菜。
旅行社安排我住的是The National。這是古巴革命前,美國黑社會和大企業,與當地貪官污吏、奸商惡霸等等,幕後交易的所在,也是當年老哈瓦那的時髦場所,歐美各界名流必停之處。新裝修的古典建築雄偉壯觀。餐廳以歐美飲食為主,外加一些本地口味,但沒有一道標明是「古巴中國」。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旅店酒吧二十四小時開放,永不打烊。
在旅店吃了一道便餐,即外出隨著導遊參觀了幾處景點,如博物館、海明威的家,他常去的Florida酒吧,一個古堡等等。天還沒黑,我和導遊告別,說一個人去逛。問他哪裏有古巴中國館子,他僅搖頭,沒有回答。
我獨自逛了幾條滿熱鬧的街,沒有看見一家古巴中國餐廳,也沒看見一家中國館子。不過老城不少建築都很眼熟,都是歐美大銀行大企業在母國總部的翻版,但年久失修,也無人氣,很像我一九七四年在上海外灘一帶看到的那些歐美企業大樓和酒店。
我在海邊一個小公園坐下來休息看人。日漸西沈,沿海大道Malecon上漸漸出現了一些打扮惹眼的阻街女郎。正在考慮去哪裏吃飯的時候,一個年輕黑人走了過來,吞吞吐吐地問我要了支菸。他的英文只限於一些單字片語,我連拼帶猜,大略搞清楚他是工程師,但失業在家。
我用我半調子西班牙單字問:「cubano-chino?」再打手勢表示吃。他懂了,但苦笑搖頭,然後眼睛一亮,連說帶比,要我等他。
他離開之後我猶豫了半天,決定還是等。足有半個多小時,他回來了,後面跟了三個人,都很年輕,其中一男一女是拉美血統夫妻。另一個男的讓我感到意外,竟然是我的同胞,但不會一句中文。之後又是一個意外,他們有部汽車,一部打著不少補丁的五十年代雪佛蘭。
我們一行五人全都擠了上去,繞了好幾條街,在一幢老舊大樓前停下。我們上了三樓一個公寓,是那位古裔華人的家,他父親開的門。
我們六個人擠在那個兩間房的小公寓裏,無法真正交談。老古巴華僑,像是有七十多歲了,也只記得一兩個廣東字眼。花了十幾二十分鐘,我才搞清楚他是古巴革命前哈瓦那一家中國飯館的廚師。
我這才明白那位古巴工程師介紹我來這裏的原因,就又連說帶比,請老師傅做頓飯。我取出幾張二十美元。他們互相嘀咕了幾句,微笑點頭。年輕華僑只取了一張二十。
去買菜的是那三位兩男一女,留下了會說幾句英文的工程師為我做翻譯。很不容易,簡單一句話,也要多次來去才有了點概念。
老華僑姓Chan,廣東話的陳。上世紀二十年代生在哈瓦那。父親十九世紀末從廣東來到古巴,這一批早期中國移民,是當時稱為「豬仔」的契約工人,但不在少數期滿之後留在古巴。老華僑的父親則開了家中國餐館,後由兒子接管,直到一九五九年古巴革命成功,館子和房子全被沒收。老華僑從廚師變成了一家公營食堂洗碗的。好在是社會主義國家,政府配給了他們這個小公寓。去買菜的兒子念了職業學校,但沒分配到工作,只在領取少許津貼。
光禿禿的牆上,除了一張卡斯楚照片和一張古巴地圖之外,我注意到在內室門旁貼著小半張已被撕破的毛筆字,「山窮水盡疑─」,我猜是老華僑父親寫的。看到這家人的遭遇和現況,我不忍心問老華僑是否明白其中意思,也不忍心說還有下一句。直到我回到旅店,直到今天,我仍不能確定到底是說了好,還是沒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