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素芬──赴一場文字的盛宴

擺一席酒宴,點亮燭光,上菜!
幾張模糊或是清晰的臉龐,似乎早已在那裡等待著;不知在等待什麼?
時光也或快或慢而逝,直到說出了一個故事;不知故事最後呢?
很久不曾出版長篇小說的蔡素芬,這燭光盛宴,一熬煮就是九年,甚至更多的年月。那些人、那些事,從大時代中流轉而來,宛若也在她的心中自成了一場歷史。

書寫的片段與延續

與蔡素芬相約於某個星期一早晨的近午時分,在一家掛滿電影海報的咖啡館裡。她盈盈地笑著招呼我的到來,在一襲紫色洋裝映襯下,透著幾分甜美。可是,當她談到小說時,血液裡流動的小說家因子又讓人感到一抹神祕跟專注,感受得出她對於小說寫作的認真。
「會花這麼多時間來寫這部小說,一方面是有工作和家庭要兼顧,另一方面是我需要集中精神在寫小說這件事上,才會一拖就拖了這麼久。常常是要等到有幾天的假日才能寫些片段,再將這些片段串連起來。」蔡素芬笑說:「我曾試著清晨就起床寫作,但是沒幾天就作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體力太差了?」
《燭光盛宴》從2000年開始正式下筆書寫,直到2009年秋天才出版成書,蔡素芬在〈後記〉裡寫著:

如此廝磨數年,對這小書便有了感情,對出版原已淡然的我,寧可讓它留在書房,習慣我們的相處。
讀者卻是問著,這人還寫作嗎?

她當然還寫,而且是無時無刻、有形或無形地在進行著這部小說。看似歷經了九年才完成的作品,可是有些人物角色早在二十年前就在她心中慢慢成形。她說:「但是,這些人物在當時還不夠成熟,我寧可慢一點,等待有好的素材再寫。」
其實,這部長篇小說可以追溯到十幾年前,蔡素芬以兩岸分離為源頭,陸續寫了三個中篇小說,又將這三篇結合為一個長篇敘述,雖仍嫌不足,卻只能擱置。但是,這幾篇小說中的人物像在她心中長期住了下來,讓她只好繼續醞釀另一部長篇來安排這些人物,《燭光盛宴》便如此展開了。
經歷了這麼長的時間,又是利用零碎的時光書寫,蔡素芬不擔心會遺忘書中的人物和情節,因為他們早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不管何時何地,都想著這部小說。她比較擔心的是文氣的前後不連貫,因此在書寫時格外謹慎,總會先讓自己靜下心來,進入小說的氣氛中。

歷史的隱喻與赤裸

《燭光盛宴》以三個女人──白泊珍、菊子、書寫者──為主軸,書寫者的大姑菊子,在病中囑咐她轉交一盒照片給白泊珍,她迅速辦完了這件事,以為事情到此為止,沒想到白泊珍卻找上了書寫者,請她記錄一段故事。於是,書寫者進入了兩位老太太的故事,捲進了歷史的變動中,互相交織出命運的樂章。
對日抗戰時,富家千金白泊珍居處的西南村落,戰火仍未蔓延,大家院落唯一關心的事除了生意好壞就是子嗣問題。獨生女的她,唯一的責任就是跟招贅的丈夫,多生出幾個兒子來。一男一女的孩子出世後,她再也不想當個生產工具,便與好友桂花逃離家鄉,順著河流而下,加入了前線護士的行列。但桂花與她分在相隔遙遠的不同單位,端賴醫療補給軍官龐正互通消息,也遷出了白泊珍與龐正的情緣。時局動亂下,白泊珍嫁給龐正後才知道他在家鄉另有妻小,但她也始終隱瞞自己有孩子的事。彼此都守著一些祕密,就這樣輾轉來到台灣落腳。眷村生活是白泊珍的人生另一個轉捩點。為了改善家中經濟,她經營起如同老家父親做的瓜子生意,台灣女子菊子也住進白泊珍家幫傭。原以為從此安好,未料一日宴客後,眾人酒醉時,菊子竟在她家被幾個軍人強暴還懷了孕,並產下一智能不足的男孩。白泊珍替菊子安排隱蔽的生產處所,讓收容機構收養了男孩並按月寄錢,唯一的條件是央菊子不能將這件事說出去,並要她繼續留下幫傭直到龐正退休。菊子自然知道白泊珍執意留她下來,是為了堵她的嘴,但她生性憨直,也就這麼答應了……
如果小說只是這樣,大概與一般的「抗戰歷史小說」無異,但蔡素芬讓書寫者多了更多的投射和進入。書寫者是菊子的姪女,可又是白泊珍的兒子搞婚外情的對象;不同時空背景下的不同角色,這三位女性串起了歷史的脈絡和變遷。蔡素芬說:「兩岸分離的歷史,世界上沒有幾個國家有,我們為什麼不把這獨特的經驗寫出來呢?而且大環境對個人生命、生活確實有些影響。」這是她選擇寫這個歷史背景的理由。當然,一定程度的用功是必須的。她參閱了不少文獻資料,也蒐集了很多長者的記憶經驗,加上將這些資訊加以融合、設計,終於誕生這部讓人感同身受的作品。她說:「出版後,有些老先生、老太太或是他們的親人會跟我說,寫得就像是他們的真實故事一樣。」
在《燭光盛宴》中,一些政治的、歷史的企圖和隱喻,蔡素芬期待讀者自己去發現。但是,穿插其中的幾則情慾描寫卻是赤裸的(卻不低俗),在細膩的、以女性觀感出發的筆觸下,書寫者跟白泊珍兒子的「床戲」和「感情戲」是這本書的另外一項特色。《燭光盛宴》的第一道菜〈雞尾酒〉開頭就如此描寫:

他舔她,像小狗對著牠的美食,心無旁騖享受心滿意足的一餐。她濕潤的舌頭回敬他,柔順的滑向他的胸口,滑向溫暖的耳邊,輕聲問:「愛我嗎?」

幾經纏綿後,〈雞尾酒〉的後半段又寫:

一記閃電擊在水上,必然盪起眩人的陣陣漣漪,他進入她柔軟的波心,她把頭埋在他溫熱的頸間,一杯甜香的雞尾酒需要高超的調酒師,她感到暈眩,從耳邊開始,侵入腦裡,像一株病毒蔓延開來,她整個人泡在這杯雞尾酒裡。

讀了讓人有些臉紅耳燙的描述,蔡素芬說:「很多小說的情慾書寫都過於粗糙,多半由男性觀點出發,就算主角是女性或是寫作者是女性,也多半循著這樣的模式,要不然就是宣洩式的情慾。我想,情慾書寫應該可以更細緻、更從女性立場去出發。」
除了創造情慾書寫的另一種樣貌,蔡素芬會用情慾書寫來處理書寫者的愛情,也是想凸顯出二代女性的不同角色。上一代女性的白泊珍跟菊子,面對大環境的動盪,在情愛裡都有些無可奈何的悲情。下一代的書寫者,關注的則是自身的感情和工作,對情感上的熱烈勝過一切。然而,在愛情裡,也許能讓女性重新認清自己,就像書寫者,在書寫記錄結束後,最終還是用自己的方式離開了男人──不知這是否也是另一種政治的隱喻?

小說的結構與挑戰

用「千呼萬喚始出來」來形容也不為過的《燭光盛宴》完成後,接下來,蔡素芬當然會繼續寫下去。但問她未來的寫作計畫,她則是語帶保留地說:「我希望我的每一本小說都不同。」
她的長篇小說,1994年的《鹽田兒女》寫台灣南部鹽田村落的小人物、1998年的《橄欖樹──鹽田兒女第二部》寫校園裡的愛情和友情、2009年的《燭光盛宴》寫兩岸歷史與愛情,似是都印證了她「不同主題」的寫作理念。可是,在不同主題之下,卻有些不變的基調,像是對於時代背景的關懷,以及做為一名寫作者對筆下人物的情感投入。她說:「我很能感同身受我寫出的人物,對這些人物角色都很有感覺,感覺對了我才會書寫。」
除了「感覺對」之外,對於小說,蔡素芬也有些原則。她認為小說基本上還是要有些結構性,要去蕪存菁,而非文字技藝的表演,也就是要注重內容情節或是所要傳達的人生哲學。對於一名年輕創作者而言,蔡素芬說:「期盼年輕的作者隨著人生經驗的累積,能在作品中少了嘻笑,多了些成熟。」
身兼創作者跟報紙副刊主編,蔡素芬自然閱讀了許多國內的創作。她觀察到過去小說的創作「使命感很重」,主題多偏重於社會問題;現在則是形成了某種「新鄉土風格」來書寫生活、民俗等等。此外,有些作家在同志書寫這塊領域的成熟,也是值得一提。
終究,對於蔡素芬來說,小說創作是什麼?
「創作就是挑戰自己。」她說,「寫作是很個人的,是一個人的孤單,也是一個人的喜悅。就算不寫大時代的故事,像日本流行的『私小說』,也能傳遞出某種情感和生活態度,打動讀者。」


◎作者簡介
廖之韻
在某個春夏交替的季節誕生於台北市,帶著雙子座的好奇看世界。台大公共衛生學系、心理學系畢業。曾任雜誌和叢書主編。目前從事文字創作也採訪編輯。寫詩、寫文、寫故事。著有詩集《以美人之名》,及詩文集《我吃了一座城》。部落格「別有韻味」http://www.wretch.cc/blog/cyveron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