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新浪潮〔對談〕我們這一代創作者

對談者:許榮哲/王聰威
時 間:2008.2/15
地 點:溫州街


初春午後,被酷寒天氣趕進厚實服裝的行人們,在溫州街流動著。許榮哲和王聰威,這兩位六年級的小說家,並肩走在充滿記憶的場景裡,消逝的LANE86酒館、挪威森林咖啡店……最後,他們在Cafe Oden落腳,這是二○○四年「搶救文壇新秀大作戰」複審面試十位入圍者的地方。他們訕訕笑著,慢慢聊起了那些咖啡時光的故事……


青春!就是容許犯錯!
高翊峰、王聰威、許榮哲、李崇建、甘耀明、李志薔六人,以及後來加入的張耀仁及伊格言,共同組成了「小說家讀者」,也就是後來文壇通稱的「8P」。二○○三年五月七日他們成立新聞台「小說家讀者」,並舉辦種種互動式活動。有一回甚至到忠孝東路上的金石堂書店進行即時的「櫥窗書寫」。



對此,許榮哲說:「我印象相當深刻,有個文藝青年告訴我,老一輩創作者批評8P,認為文學應該是坐在家中好好寫作,而不是在外胡搞什麼行動。那個文藝青年相當疑惑,如此反應:『難道他們不知道這些活動只是遊戲嗎?』我必須要說,當時我們成立8P,並沒有那麼清楚的定位。老一輩創作者認為文學具有崇高的神聖性,而年輕一輩創作者比我們更前衛,認為這只是一場遊戲,8P還只是站在中間值,只不過認為文學不該那麼神聖不可侵犯。」
許榮哲接著舉例說:「時下流行的日本漫畫《火影忍者》有一句話:『青春就是容許犯錯。』這個犯錯不見得就是『錯誤』,可說是種『嘗試』。就像楊照曾說他高中編校刊時,寫了首藏頭詩,偷偷嘲諷北一女的新書包很醜,這看起來無關緊要,卻對他影響深遠。我們當初的行動也是如此:或許沒什麼意義,卻對我們意義重大。大陸作家蘇童說:『沒有活力的文壇是沒有活力的作家造成的』,所以在我的想像中,作家應該多一點活力。就像高翊峰認為文學可以賣錢也可以時尚,只是這些可能性被文學的神聖性給框住了。」
征戰時尚雜誌多年的王聰威補充說:「一開始我們就像榮哲說的,沒有明確的文學理念,只想做些素樸活動,完全不是後來批評者所以為的。」嗯,他說的素樸活動就是:「來篇屌小說」徵文,明訂沒有任何獎賞,唯一的回饋是六位小說家的專業讀者意見;另外,網路讀書會「本月猛讀書」,每月讀一本書或一篇小說,公開貼文回應讀後心得。當時入選在新聞台徵文的網友,有好些個在數年之後陸陸續續獲得文學大獎。回頭審視,他們完全沒料到竟會產生那麼大的後續效應。


不暢銷的「J.K.羅琳們」還在寫作
聊到寫作行當的前景,許榮哲談起他還是無頭蒼蠅的文青時光:「我以前到文藝營和寫作班上課時,最常聽到作家說:『哇,看到這麼多人來上課,我非常感動!』那時,我轉頭一看,只有十幾個人,有時甚至十個不到。接著作家會說:『但我一想到你們的未來,就為你們感到難過,因為文學這條路實在太辛苦了,既吃不飽,也穿不暖。』那時正處於憤怒青年的我心想:『那乾脆我們今天就抱頭痛哭好了,不用上課了。這個傢伙一定是個三流作家,不然怎麼會這麼沒志氣呢,因為即使是三流的企業家或三流的麵包師傅也吃不飽吧!』如果是因為緬懷過去榮光,進而對現狀有所批評,這我可以理解,但如果這樣的人居然有一天沾沾自喜地說幸好自己餓不死時,那我就覺得實在太點點點了──沒有前進動力的人是沒有批評資格的。我個人覺得文學環境還是要靠自己來創造,不能靠總統、靠經濟、靠未來的主人翁。大部分的作家處於被動的狀態,文學不是只有寫作、演講或評文學獎這樣而已,應該還有其他很多事可以做。」
坐在一旁的王聰威想了想,提出他一貫犀利的見解:「現在寫作的人仍然很多,即使這些寫作者不關心也不參與社會,他們依然處在競爭激烈的狀態下。相對而言,五、六○年代文盲還相當多,今天的競爭反而激烈許多。因此寫作者必須付出更大心力和熱情去競爭。反過來說,寫作的需求量也相當大。例如台北永和的獨立書店『小小書房』要開寫作班,分成初階班和進階班,可是講師本身並非作家,她依然可以靠著社區的力量做到滿班。可見得寫作需求量大,並且不一定要作家,只要是一個好的閱讀者就可以開班授課。回過頭看,那些老作家當年競爭者少,嚐到甜頭;可是當社會轉變,資訊交流更多時,各地的文學都被引介進來,競爭無可避免嚴峻起來了。所以,當我們讀過馬奎斯,就無法再回到沒有馬奎斯的世界。這個道理套在我們六年級創作者身上也是如此,一旦不求長進,很快就會被淘汰。」
接著聰威的話頭,榮哲繼續補充道:「我曾看過一個統計數據,台灣國片平均票房大約是四十萬台幣。而一本一個人就可以獨立完成的文學創作,如果賣個兩千本,差不多也就有四十萬了。可是為什麼想拍電影的人還是那麼多?因為它存在著『可能性』。就像英國作家J.K.羅琳寫《哈利波特》之前,也不知道會那麼暢銷,可是她成功了。所以那些不暢銷的『J.K.羅琳們』會持續寫下去,因為他們知道創作存在著『各式各樣的可能性』。這正是創作的迷人之處。」


新世代的寫作革命
聊到六年級這一代人的文學書寫和他們所面對的大環境,王聰威連珠砲地說:「那些一直說文學已死或者文學消失的論調其實經不起檢證。就算是舊俄沙皇時期或者人權不彰的南非,文學依然存在,且都出現了不起的文豪以及巨著。我認為文學寫作補助是種競賽,而競爭的狀態應該是以公平為原則。但也可以不要文化補助,它可以是另一種活絡文化市場的方法。甚至可以像職棒球員那樣,作家身上、著作上貼滿贊助企業的商業標籤。更不用說,藝術贊助從西方的文藝復興時期就存在了。」這完全就是一個藝術史碩士兼時尚雜誌編輯老手的絕妙看法。
談到六年級的上一代與下一代,許榮哲緩緩說道:「有個說法『五年級作家單打獨鬥,六年級作家成群結黨』。這其實是六年級被放大檢視的結論。如果把8P扣掉,兩個世代其實沒有多大差異。但六年級和七年級寫作者的差異就明顯了:六年級作家接觸網路世界多半在大學時代,而七年級是一開始寫作就與網路密不可分。所以七年級可能會是一個革命的新世代。」
討論到自身的寫作,大汗淋漓地經歷兩本小說長跑的聰威說:「我還是得說寫作是個人奮戰。必須一個人寫,無法團隊合作。即使像過去6P嘗試寫一則謀殺案小說,也是六個人分頭去寫,因此那個孤獨性是不可消除的。或許網路世代會產生新的超連結小說,但我認為現階段寫作還是孤獨而個人的。」他話鋒一轉接著說:「即使現在網路部落格氾濫,點擊率高低也不能代表它所造成的效應。因此文學面臨的不是單純文學意義的變革,而是一種資訊革命。至少現在來看,大部分寫作者期待的仍是紙本讀者。」


是城鎮 是湖泊
是做愛 也是場海嘯
昏黃的立燈旁,桌上溫熱的普洱茶也逐漸沖淡了,他們兩人聊起國藝會補助,即將出版的長篇小說創作。王聰威啜了一口普洱茶,提到:「我的長篇《濱線女兒》寫法,是先寫了很多短篇,再串連起來,以類似電影蒙太奇拼貼手法,寫作家族史。小說的時空背景是高雄哈瑪星、六○年代,這是個屬於過去的人的故事,是種時空向內崩塌的狀態。因此小說必須回憶過去,讓故事不斷湧現。故事梗概是小女孩阿玉在哈瑪星的大宅院裡成長,有一天離家出走,走了哈瑪星一圈,也走進哈瑪星的故事場景裡。因此這部長篇小說希望可以給讀者在閱讀時看到哈瑪星,而不只是阿玉這個角色。」照王聰威的說法,他希望讓讀者迷失閱讀向度,經歷一段螺旋狀旅程:「這本小說即是一座城鎮,可以隨時進去,卻永遠也出不來。」
許榮哲則談起他的新書《漂泊的湖》:「我的靈感來自我曾就讀的東華大學。東華校園裡有兩座湖,分別是東湖和華湖,可是我在東華兩年半,從沒見過華湖。原來它藏在學園的隱密樹林裡,就算你想認真去找,也不容易找到,於是在我心中,這座永遠沒見過,卻紮紮實實活在我身邊的湖,就成了『漂泊的湖』。之後,有機會寫關於九二一大地震的劇本,我就把這座隱形湖的元素加入,成了這部長篇小說的骨架。但我並不打算用寫實的方式,書寫九二一大地震,而是把焦點鎖定在大地震來臨時,它壓毀的並不是一個人,一條生命,而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惡意』,或者想了很久終於決定去做的『善念』。在大地震裡,看得見的是死了兩千多條人命,看不見的是被壓垮的『惡意』與『善念』。」
那麼,繼續書寫下去,需要什麼樣的動力?許榮哲說:「對我而言,我追求的是繽紛的趣味和可能性。這就逼使我去反神聖。因為寫小說的緣故,我學會了『小說化所有事物』的能力。籌辦各種活動、甚至婚禮,我會以思考一篇小說架構的方式來安排、決定活動內容。」
而聰威則說:「對我來說寫作和文學就是有趣,而且會引起女生的喜歡。(笑)我記得國二時,被老師叫進辦公室,他說我寫的東西害某個女生讀不下書,要我暫時別寫。所以我停了一年,到了高中才又開始寫。我認為書寫作品應該分成兩類:一種是『做愛』──它比較傳統,必須起承轉合,有前戲、有高潮以及後戲。另一種是『自慰』──省時省力省麻煩,只需要取悅自己。像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就是種自慰式小說。但要注意的是,兩種小說要同時能兼顧,有些作家常會不小心出現『過度自慰症候群』的症狀。(笑)」
活潑好動的榮哲則做出重大宣言:「我今年最大的願望就是盡量少寫一點,希望被追著跑的創作要求可以告個段落,轉而去追求那些永遠跑在我前面不想理我的東西。我期望自己能以文學作為底子,去做任何事,使那些原先與文學不相干的事成為可能。」另一側的聰威則說:「我和榮哲相反,我過去因為工作的關係寫得太少,所以我希望可以維持一年一書的狀態。這次寫了長篇小說,發覺寫長篇相當有趣,就如村上春樹所說,背著行囊去旅行……」
說到此,榮哲談起二○○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那一天,小說家們過得相當忙碌而充實。早上「搶救文壇新秀大作戰」評審,下午「小說家讀者」網聚,中間還穿插了許榮哲《吉普車少年的網交生活》新書快閃發表會。據伊格言的說法,當天在女巫店網聚時,四年級小說家舞鶴低頭路過溫州街這家小說家密度最高的咖啡店。而那個8P合影的瞬間,最終成了一種小說記憶。當天晚上的頭條新聞,則是席捲全球新聞的南亞大海嘯……


◎對談者簡介
許榮哲/一九七四年生。台大生工所、東華創英所雙碩士。曾任《聯合文學》雜誌主編,現任耕莘文教基金會文藝總監、政大國際少兒出版有限公司文創總監。曾獲時報、聯合報文學獎、編輯金鼎獎、新聞局優良劇本獎等數十種獎項。著有小說《迷藏》、《寓言》、《吉普車少年的網交生活》,電影劇本《七月一號誕生》、《單車上路》,作文書《神探作文》,以及兒童讀物數十本。

王聰威/一九七二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現為台灣明報週刊副總編輯。曾獲台大文學創作獎、棒球小說獎、全國大專學生文學獎、打狗文學獎、國藝會長篇小說創作專案補助、台灣文學獎、高雄文學創作獎助計畫、宗教文學獎等。著有《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