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跡船痕下的海有多深?──廖鴻基的海洋與書寫歷程

廖鴻基及其作品自九○年代於台灣文壇崛起後,一直受到閱讀者與評論者極大的關注,自1996年出版《討海人》,至2011年此刻,廖鴻基幾乎是以一年一本定時定量的出版速度,如腳跡船痕般,一步一腳印地走出/寫出一方仍在不斷擴延漫溢的海洋書寫領地。有鑒於文學研究的核心是作品與作者,從1996至2011年,廖鴻基出版的作品已達十六部之多,從書寫主題、範疇與創作意識來看,已透露出作家心中一幅澎湃繁複的海之版圖,現在,不妨循著廖鴻基海潮般的書寫蹤跡,於那脈脈延展的書寫流向,而層層探問:海有多深?

●走水路回家

「走水路」是啟動廖鴻基海洋書寫的樞紐,也可以說,這是廖鴻基作品的最核心命題,與殊異性所在。廖鴻基常常在作品中不斷溯及當初所以從陸地轉入海洋的原因:源於陸地生活之困頓,遂將自己放逐於陸地/人世邊界,開始展開海上放逐的生活,一次於海灘三天三夜獨自行走,在風暴來襲前一刻,聽到天神,同時也是自己內心的深深呼喚:「來我懷裡,當一條魚」(《來自深海.走不完的海灘路》),竟是迷茫之際的定向之聲。35歲,更徹底地從陸地的人群網絡離開,成為職業討海人,卻不意討海的歷程亦是一場時間的淘洗,一次一次的出航返航,令廖鴻基由逃避、迷茫而至清醒堅定,用廖鴻基的話說便是:「我清楚感受到藍色潮水正點點滴滴替換我體內猩紅的血液」(《討海人.討海人》),討海人歷程展現為一場場海上的生存戰鬥:無邊汪洋上,討海人討的不僅是一尾尾活絡的魚體,更是於陸地生活中,一點一滴流逝、散逸的生命欲力,而那正是洶湧大海上,一次次絕美的戰鬥演出。不僅如此,廖鴻基更在此一新生契機之外獲得祝福,除漁獲的供給外,廖鴻基更因此展開一系列的海洋書寫,且拍岸湧向陸地文壇,獲得了極大迴響,在《討海人》、《漂流監獄》、《來自深海》,以及在其後諸書中的若干篇章中,我們遂能擁有迥異的海洋閱讀經驗與美感饗宴。
倘使我們以為「討海人」系列書寫的內容與意義在於「走水路」,便不應只將「走水路」視為一種字面上的,即展開一種以海洋為背景的討海人生活。從廖鴻基所以轉向海洋,成為「討海人」的歷程可知,「走水路」關切的正是人的如何在困境中尋得活路。或者,更詳細地說,「海洋」作為一種「水路」,正是作家對生命方向性:家所在之處的探詢。此一課題從討海人以下,便貫穿在廖鴻基的作品中,且展現為愈來愈成熟繁複且清晰的樣貌。因此可以說,即使廖鴻基之後已脫去討海人的職業,但仍在「走水路」,仍在關切著他的存在之問,並以此展開一趟趟回家之旅程。如此,我們遂能理解,圍繞在作家作品中,每每需要不斷出航、返航,再出航……又每每在作品中表露濃烈的邊界思維與跨越意識(門檻意識),那正是存在意義的真切追尋,島嶼與岸的方向,如此我們遂能探入廖鴻基書寫的深度所在。

●生死明暗意識下的鯨豚書寫

「鯨豚」在廖鴻基筆下有著多重寓意,在2011年舊作新寫的《漏網新魚.接近》中,廖鴻基曾提到兩次與「鯨豚」邂逅的上游經歷,一是高中畢業搭花蓮輪返家時,一群海豚家族於船前牽引的歡喜;另一次則是在岸上看到擱淺死亡的海豚,返家與迷航、生存與擱淺,兩次與海豚接觸的上游經驗,早已不知不覺化為廖鴻基海洋書寫的兩股潛隱張力。可以說,在海洋歷程與書寫中,「鯨豚」正是那一步步將廖鴻基帶引至更深層次海洋的橋樑,因而有了《鯨生鯨世》、《海洋遊俠》、《後山鯨書》,及散在各書,如《來自深海》中關於鯨豚之書寫。
討海人時期,廖鴻基便常寫道漫漫航行期間,偶現的鯨豚破開頓悶的海面,令人驚喜,亦常寫道在人類嗜殺習性下,鯨豚仍不時繞船相隨,如此超乎人類邏輯的美好情意每每令廖鴻基興起神祕與恩典之想。在海洋生機的關切下,39歲那年,廖鴻基卸除了甲板武裝與討海人的身分,召集了「尋鯨小組」,展開「花蓮沿岸海域鯨類生態研究計畫」,寫出了與花蓮海域上的八種鯨豚(花紋海豚、虎鯨、瓶鼻海豚、弗式海豚、熱帶性海豚、喙鯨、偽虎鯨)之邂逅過程,並出版為《鯨生鯨世》。值得注意的是,本書雖旨在鯨豚生態之調查,然而從是書之性質與價值看,與其說這是一部致力追求科學之真,毋寧說是傾向於文學之真的作品。在此書中,廖鴻基並非將鯨豚視為客體之物,而致力於對物象進行客觀性描摹,反而著意的是人與鯨豚「相互發現」的過程,隨著鯨豚一一躍出欣喜海面,且為人所看見/尋著,如此時間歷程下,尋鯨者原本僵固的搜尋眼光亦被搖撼,從主體退位,而成為一個個感官細膩、且能與活潑潑鯨豚相見相融之人,主客對立之局的突圍、正是愛欲能力如海流之復甦,是我們理解廖鴻基生態倫理的重要觀念。
此一生態倫理,至十年後的《後山鯨書》(2008)有更複雜深邃的表述。與一般保育人士所倡導的保護意識不同的,廖鴻基生態倫理之根據,不只建立在人類良善的保護鯨豚之意願與救治行動,而是拉高倫理的根據,認為生態危害的問題,不僅是一個現代性下的人對自然進行掠奪統治的物質性貪婪問題,而是一個愛欲乾涸,導致生機戕害、靈魂淪落的宗教性問題──因此人類中心主義下的現代人,是一個個不能真切遭逢命運之感的無感之人。因再不能聆聽天啟,故而在神性失喪的極深暗夜裡,遂行對海神使者:鯨豚們的掠奪與殺戮,而至天地無光,海神哭泣。如此的鯨豚書寫,已不僅是一個簡單的環境保育之問題,而是帶著罪惡意識的宗教性書寫,渴望喚回與鯨豚相互呼喚、溝通與愛戀之呼籲,那即是朝向生態系的美麗和諧處回歸。

●融入海的愛欲旅程

廖鴻基筆下的海是多層次的,廖鴻基道:「海洋成為我生命最貼切的隱喻,讓我在不同的階段得以有不同的詮釋」(《海天浮沉.自序》),不同的詮釋繫於時間座標上,以不同的腳跡船痕所展開的一段段海洋行旅。在廖鴻基的海洋歷程與寫作中,首先我們注意到的是雙腳的行旅,在廖鴻基一步步朝向海、深入海,乃至以航行來尋求家園的生命歷程中,「行走海灘路」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如《花蓮海岸行旅》,便以台11線的海岸線行旅來思索家園。值得注意的是,因為海岸/海灘是海與陸,浮動與穩固兩個領域之界面,因而置入其中、行走其間,亦能不斷地啟示廖鴻基的邊界與跨越思維,因此在廖鴻基的筆下,永遠有「走不完的海灘路」,海灘路是廖鴻基聆聽天啟、觀察體驗、醞釀夢思的簡易行旅。其次,在海灘路行旅外,要讓自己真正置入海中,且走得更深更遠,便得依靠船舶,在廖鴻基的海洋行旅中,除了那討海人時期一趟趟的討海航程外,那須得不斷跨界尋求流動生機的生命欲力,亦鼓舞了廖鴻基展開了兩次遠洋航程的壯遊,而有《漂島》與《領土出航》二書。
遠洋可視為是一段置入時間水牢的航行,最受煎熬的是在漫漫遙遙海面上,與岸/情感斷離的考驗,因而引發航海者至深的焦慮。然而《漂島》的特殊處,卻在此一焦慮底色下,將「情感」由既定的固著狀態演繹成一段段,必須在浮漾海面上調動起「情感連結」之種種努力與想像,才不致與岸斷絕的海洋敘事。為了「情感連結」之需要,航海者一方面須能耐得水牢的煎熬,另一方則須調動起自身全幅的情感能力,甚至必須從眼目所見的意識之海探入夢的潛意識之海,以釋放被水牢圍困的愛欲之力,而重返情感所繫的彼岸島嶼。如此特殊的書寫取向遂令此書呈現出與他書迥異的,帶著如夢似幻色彩的鮮明美學風格。至於《領土出航》,則是一腳跨入更具現代意義的陽明海運貨櫃船,嘗試解讀漫漫迢迢海之水牢下,海員心底下的那片幽微之海。值得注意的是,在情感色彩外,兩書皆同時有著寫實主義下的遊記特質,從船體配置、船員身分、海上生活,乃至朝向遠洋航行所停靠的海域特徵、港口、船員素質與景物風光上,都甚富遊記的敘事簡潔之趣,提供閱讀者以極大的異域之空間想像。

●什篇:海洋意見、駐館筆記與小城紀事

海洋歷程不斷深化、精煉廖鴻基的存在意識,那亦是一段段透過海洋以重新回看島嶼的返家旅程,因而每次的出航返航,皆厚實了廖鴻基的家園想像與版圖。家園意識的關切下,廖鴻基的海洋書寫遂亦觸及現代性下,人類中心思維的技術化統治,如何戕害了海洋的生機,進而引發家園崩毀的隱憂。因此,以海洋環境、生態與文化為主題的海洋意見與小品亦在廖鴻基海洋書寫中占了一定的篇幅,如《腳跡船痕》,包含:捕撈方式、討海人生態、漁鮮習慣、航海交通、海巡海防、港口特色與開發、對海洋城市的期許……等等,皆可視為長年海洋歷程下,廖鴻基於腳跡行旅中的觀察體驗之所得。其次,廖鴻基的行旅亦曾抵達南台灣的海生館,《南方以南》為作家的駐館筆記,作家試圖在其筆下展現海生館與所坐落環境的空間意義,並從隱含其中的問題:「如何看待這個館」,引發人為海洋建物與自然海洋生態的互動關係之思考。
此外,家園意識甚為濃厚的廖鴻基,亦在各書中,書寫了若干他所居住的山海小城:花蓮之地理風光與人情風味;更有少許篇章寫及他在陸地家園的情之所繫,可視為廖鴻基海洋歷程下的島嶼座標,唯海與陸的相互牽引,才凝成了一幅情意甚濃的家園圖像,而航行,才有了具體的方向。

●未竟的抒情之旅

從1996到2011年,以「走水路」展開一段段返家的歷程,正是廖鴻基與那浩浩湯湯且又幽微神祕的海洋相呼應的一種深情表達。至2010年的《飛魚.百合》,此一核心寓意被以如詩般的抒情傳達,如情書、又如一闋時而激昂時而低迴的詠嘆曲調,廖鴻基以百合與飛魚一瞥的遇合,啟動於時間的種種變形流轉中,唯生命的愛欲之力才得辨認並抵達百合/家園所在的方向,如此驅動生態系運轉不息的動能,是創世,亦是回歸,是返家,亦是漂流,正是海的源源汩汩之隱喻訴說。「每個生命都在航行途中」,因而我們可以看到,在海洋啟示的時間之流中,書寫者廖鴻基還奮力在航行途中,抵達,且出發……。

◎作者簡介
蕭義玲
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現任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