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作為一首凝固的詩篇──談王大閎《銀色的月球》

重返記憶中的美好光景總帶有一絲感傷渴望,某種回顧性的理想形象彷彿僅存在於過去,遂使今日的現實面貌相形失色。
台灣自解嚴以降,歷經政治、社會與文化領域等種種變遷,經濟上則伴隨著急遽全球化與資本化,導致當下個人生活與過往歷史之間產生世代隔閡的斷裂現象。而當人們面臨歷史崩解與記憶凋零之刻,便傾向於加緊為過往做歷史性與懷舊性的紀錄與回顧,並提供延續神話以抗拒當下記憶斷裂的湮滅危機。
「久違了,王大閎先生」,此一系列始於二○○六年的建築回顧展,即以追悼戰後五○至七○年代建築師王大閎在台實踐設計理念的歷史行跡為號召。作為當代台灣建築揭弭西方現代主義與古老中國傳統交會的生命花火,其間或有鄉愁性地耽溺,或有諂媚地致敬,曾經輝煌亦曾經感傷。未久之後,王大閎更於二○○八年首次重新修訂集結文字創作為《銀色的月球》一書,訴說著平生歲月付諸文學與建築藝術的回憶與鄉愁。
因逢歷史斷裂而幾被美化與神聖化,王大閎回眸向時代告別的形神姿態不免讓我想起美國六○年代民謠二重唱Simon and Garfunkel(賽門與葛芬柯)曾譜寫一曲獻給建築大師萊特(Frank Lloyd Wright, 1867-1959)的輕快歌謠"So Long, Frank Lloyd Wright"(〈保重了,萊特先生〉):

Architects may come and
Architects may go and
Never change your point of view.
When I run dry
I stop awhile and think of you

So long, Frank Lloyd Wright
All of the nights we'd harmonize till dawn.
I never laughed so long
So long
So long.

如果說,這首深具濃郁bossa nova氣息的美國民謠以茲比擬風流倜儻、滿懷浪漫主義與個人理想的建築師萊特,那麼,出身於中國上層社會書香世家、旅居歐洲浸淫多年的王大閎理當便是那體現東方傳統文人底蘊、溫潤典雅的江南絲竹小調了。

白饅頭裡咬出甜味

從一九五三年成立大洪建築師事務所,王大閎在台執業達四十多年,總共設計了一百多棟建築物,而在他完成國父紀念館達到事業高峰之後,卻漸漸淡出建築界。直至八○年代以後,台灣社會幾乎已遺忘了王大閎這名字。
據此,台灣建築界後輩向來視王大閎為「台灣現代建築史的一則孤例」,其生命面貌參照著《銀色的月球》全書從封面、封底、書背到書口通體漆黑、油然而生一種幽怨孤寂的裝幀形象。書冊外觀看似單調的單一色彩,難道不也正如那位畢生執著於使用單色畫表達純粹冥想的法國現代藝術家Yves Klein(1928-1962)所巧喻:「有位波斯吹笛人二十年來只吹一個長長的單音,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他要的那個音,而其他吹笛人還在找!」
一種色彩,就是一個世界。
「王大閎的作品,」建築師王增榮說:「就像是清淡的高級食材,能夠讓人在一個白饅頭裡咬出甜味。」
追求簡素枯淡、拒斥華麗炫燿的文化本質者如王大閎,其思想精髓唯有近乎大音希聲般的沉默無言,也無須多言。然而,作為生平唯一將其交遊閱歷形諸於文字記錄的《銀色的月球》,卻是他多年厚積薄發而集大成的細密獨語。
與大眾市場取向背道而馳、全以深黑禁錮色彩慾望的裝幀設計,加諸書冊內容常見老一輩貴族名士派頭的行文語調,《銀色的月球》從裡到外盡皆映襯出王大閎的住宅設計風格,面臨迫近的都會喧囂而刻意在普羅讀者面前築起一道九仞高牆,以便在自我流放的咫尺世界裡得到安心並獲取寧靜。
我以為,眼下能夠與《銀色的月球》一書對味的讀者群眾大致該有兩種類型:一是目前正嘗試追索或服膺於所謂「王大閎神話」的建築設計愛好者,遙望當年王氏與蔣宋美齡、胡適、貝聿銘、郭良蕙等名人交遊往來的昔日風采,並從字裡行間哀悼著已逝的鄉愁記憶以彌補對於歷史根源的延續渴望。除此之外,便屬那些不屑於汲汲追求流行、但同時也不落後流行的少數低調讀書人了,當他們看膩了五顏六色的花俏書刊之餘,也許會期盼來此尋覓一處簡潔質樸的淨化空間。

一則建築師的文學寓言

在西方,建築師可能同時是設計師、歌手、詩人、小說家。相對在台灣,早期建築師則一度被認為是與鋼筋水泥以及家具馬桶尺寸為伍的土木業者。
所幸,近年來漸有涉足文藝創作的建築人試圖打破此一藩籬,舉凡持以生命孤絕、荒謬、頹廢之姿書寫台灣庶民社會與性別人文題材的阮慶岳,或是在行文當中極盡創造獨特語境、意欲故佈疑陣顛覆傳統文字風格的顏忠賢,甚至是致力於結合建築、旅行、電影、音樂等寫作範疇的李清志等人,幾已形成當前台灣文化界方興未艾的一股另類新氣象。
追溯近代台灣建築家們在個別專業領域「不甘寂寞」的最早案例,無疑應屬當年曾在美國親炙第一代前衛現代建築宗師Walter Gropius(1883-1969)與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從容遊走於歐美文化與中國傳統之間的王大閎。
從文字作品《銀色的月球》所透露的氣味屬性來看,全書彷彿是脫胎於明清文人性格的現代筆記小品。作者表面上披著現代大城市的建築專家外衣,骨子裡更多卻充滿著嚮往古代鄉村隱逸生活,以及怡然通達於閒情抒懷的文人心性。
因設計「國父紀念館」一案而名留史冊,世人往往只見王大閎以承繼國族道統為己任的建築師身影,卻鮮少知悉他另一面同時也鍾情於藏書雅好的文學心靈。
自承「興趣廣而不專」的王大閎,平日愛好一切描寫生活美好、享受和快樂的事物,而最不喜歡有關貧窮痛苦以及一切涉及為生存而掙扎的書本,尤其對於十九世紀法國象徵主義詩人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與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1)更是情有獨鍾。
起初僅僅為了「熟練中文能力」之故,王大閎斷斷續續耗費十年時間將英國劇作家Oscar Wilde(1854-1900)小說《葛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翻譯改寫為《杜連魁》一書。
小說譯文當中,王大閎藉主角杜連魁之口宣稱:「我們除了青春以外,還有些什麼值得珍惜的呢!」似可一窺他心底既無法自外於當下現實洪流又冀望擺脫傳統桎梧的那份糾雜情結。

以建築藝術作為國民外交

早年在瑞士讀中學期間,王大閎即以閱讀英國小說家威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 1866-1946)《月球探險記》一書開啟了對於科幻小說的蒼穹玄想。因而早在一九六九年美國完成登月行動之前,王大閎便已花費四年時間預先購想了一個登月紀念碑設計,並打算將它贈予美國作為獨立兩百年的外交禮物,後因中美斷交而作罷。
對此,王大閎止不住地感嘆:「我們有錢建造一百座工廠和飯店,但卻不易籌經費來造一座教堂或一座捐贈給友邦人民的紀念物。」
四十年後,同樣是以建築藝術作為國際外交的餽贈物,二○○八年十二月一則新聞事件吸引了我的關注目光:此為法國巴黎原本打算送一座具有百年歷史、由建築師艾克特‧姬瑪赫(Hector Guimard, 1867-1942)設計的新藝術造型捷運車站涼亭致贈台北捷運,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件連紐約現代美術館都想珍藏的藝術經典,台灣方面竟婉拒了巴黎的美意。
基於學生時代對天文知識與太空科技領域的積極熱情,晚年王大閎甚且積極嘗試完成一部以英文撰寫的科幻小說。
或許,截至目前為止,王大閎畢生最好的小說作品尚未出現。然而,眼見當前不斷剷除城市老舊記憶、面臨全球化變遷抱持著鎖國心態的台灣社會,我不禁困惑著:我們到底幾時才能像王大閎那般始終保有著年輕時代嚮往美好藝術的堅持與投入,既當熟悉自身的歷史,同時也能跟外面世界產生連結。


◎作者簡介
李志銘/一九七六年生於台北,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曾任職都市規劃顧問公司。具有天秤座理性般冷淡與分析傾向,對人對事缺乏諂媚的熱情,內心含蓄但潛伏驚人的感情原動力,相信直覺但不輕易同情別人。工作餘暇之際,偏嗜在舊書攤中窺探歷史與人性漏洞,筆下兼治空間、社會、音樂與台灣文學等跨領域閱讀書寫,著作《半世紀舊書回味》曾獲中國時報「開卷」二○○五年十大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