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子上的魚

漁獲自然是最大的報償,午夜出航迄今,所有的辛苦都等著上鉤的魚兒浮上來安慰。
漁獵儘管同宗同質,但陸地獵人和海上漁人,漁獵過程中感受到的應該完全不同。陸地上,獵人通常眼睜睜明明白白看著獵物被收拾、被殺戮、被征服,而海上拉拔,不到最後一刻,往往無法看見獵物容貌、無法辨識獵物種類、無法確保得或失。
魚和漁人間的拉拔,一道棍索連通所有訊息,一方扯一方拔,一方必要掙扎一方必要沉著,一方隱在水世界裡撐持,一方露在空氣裡收放。
「有了。」阿康伯突然沉沉喊了一聲,音量恰當似乎只為了勉勵自己。
儘管船邊還未看見任何魚影,但數十公尺外,經由一線相牽,阿康伯已經清楚感受到獵物以掙扎自遠方傳遞在他手上的訊息。
漁繩上間續傳來類似脈搏、類似悠遠的敲門聲,那是隱約但鏗鏘的一陣陣抖顫。
一把把拔近的棍索上確定掛著魚,只是無法辨識那敲著門的是些什麼魚。
海面下魚隻千千百百種,飛烏虎棍主要目標是抓鬼頭刀,但沒有人規定也沒有人能夠阻止其他魚過來就餌上鉤。
無論大小無論什麼魚都好,漁人普遍認為,漁具上只要掛著魚、纏著魚,不要落空就是好事。漁具、漁船都一樣,最忌腥臊不沾,漁獲腥羶才能呼朋引伴,小的呼引大的,價值低的招引價值高的。
更重要的是能夠將漁具上的魚順利拉近船舷、拔進甲板,才算篤定踏實地得到漁獲,才可能滿足漁人隨著拉拔對這條魚不斷延伸的好奇,也才能開始累積,讓接著來的一條條漁獲相互招引來填充船上空曠的漁艙。
阿康伯拔棍時原本挺直的腰桿,這時已明顯斜向舷外,這趟作業的第一條魚,已經接近船腹。
我擺舵的駕駛艙離開右前舷水仙門有段距離,舷下水面有個角度我完全無法看見。
看不清楚所以神祕,看不見所以特別期待。好幾次,右舷邊盪出一沱水花,我以為是鉤子上的魚已經放棄掙扎浮出海面;立即放掉舵柄,斜身探出舷外;只看見阿康伯傾著身謹慎拔繩,只有海風空盪盪吹過船舷,一把把被拔出海面的棍索攪動船邊圈圈漣漪,沿著棍索不斷滴落的水滴,又在數個大圈圈漣漪裡擾出無數個小漣漪,船邊波痕交織熱鬧,幾分像是主角登台前的鬧場,只是,魚影仍未現身。
感覺好像什麼好事將要發生,嗅得到但碰不著也沒把握,神祕而低調的氛圍,揉合成一股想要興奮跳躍飛揚,但又張不開翅膀的情緒,是一首悶在火山口的序曲,就要噴發,只是不曉得也沒把握什麼時候將要發生。
越靠近,越漫長,期待愈高,愈是容易讓人感到空虛。
我發現,阿康伯的拔棍姿態其實是個指標,不難從他的行為讀出鉤子上這條魚的動向和距離。
他原本挺著腰一把一把粗獷地拔;「有了」以後,他傾身向外謹慎地拉;魚隻接近的此時,他幾乎是俯在舷板上斯文細秀地收拉。
這回真的是來了,我探身舷外,果然看見牠深遠埋在水裡的身影。
黑潮水質清澈,深深遠遠的,牠從巨大幽深的藍色囊袋裡顯影。
這時還有點深度,海水仍緊密護著牠的身、融著牠的形。牠的現身,還只是一絲閃爍在黝藍布幕裡的皙白影子。
不歇漂晃的海波,一再逗弄牠如幻的身影。
這深度,這距離,牠應該也看見我們了吧。我想,船腹輪廓會是牠天空裡一片漂蕩的烏雲。
確定是最後一段了,我兩步從駕駛艙跳到右舷邊,伸長左腳往後懸空勾住舵柄,油線拉出駕駛艙外,左臂平舉左掌牽住,右腳單立靠在船邊,上半身探出舷外,這時我的動作應該像個俯著身的金雞獨立吧,或者,也可能像是技拙的花式滑冰選手向後舉腿。這一連串怪異動作,為的就是不想錯過牠浮出過程中每一瞬間的變化。
直到魚隻拔出水面前,我還得負責船隻操作。即使魚隻浮出水面,也還有下個工作等著我。除了出、返航船隻走水路時,還有機會當個悠閒的觀眾,漁撈作業時,漁船甲板就是漁人的工作舞台。不可能一邊是演員,同時又是觀眾。
這是我在漁撈工作時最大的矛盾,我明白,因為是漁人身分才有機會見識這些漁撈風景,但又很想當個旁觀者盡情盡興地觀察與感受這些。只好為難手腳,擺出這樣奇怪的動作,一方面當漁人一方面偷偷當個觀眾。
其實,只須再等一下,等待鉤子上的漁獲被阿康伯拉上船舷,一切好奇不就裸露坦白在甲板上了嗎?並且,還能細細撫摸牠的體膚慢慢欣賞牠的體色及體態。那時,確定已經擁有,愛怎樣就怎樣。
我到底在猴急什麼?
好奇不容易理解,所以也不容易得到滿足。
自己其實也不確定,這麼急著攀在船邊單純只是為了仔細觀察這條魚由深而淺的過程嗎?
或者,某些成分我在享受牠水世界裡的最後一段掙扎。
我發現,好奇是個旁觀者往往置身事外,還時時悄悄期盼著腥羶殘酷的過程。
也許,我只是比較喜歡看見牠在海水裡仍然活生生,並且一身俐落乾淨的模樣。我只是想,還浸在牠的世界裡的時候看見牠,而不是上了甲板被拉進空氣世界後,裹一身自己的血,劇烈而狼狽地蹦跳,完全裸露生命的不堪,掙扎著死去。
這鉤子上的第一條魚仍不斷閃爍身影,盡力藏匿在波光搖擺的水面底下。我的好奇和慾望,也不斷在我心底的各種波光下變形。
相對於水面現實,相對於漁船甲板的現實,水底下的這一切都仿如幻影,都還是未定數。這一刻,我已經完全混淆,到底怎樣的結局才願意滿足自己。
意料中的,或,意料以外。
透過波光和深度,大海輕易就能遮蔽現實、模糊具體,或放大縮小,軟不軟或硬不硬,鮮豔或樸素,多美或多醜……最後這一段水裡,一直都在變化,一直都在跨越,沒有一刻停得住、留得住。
確定是最後一段了,鉤子上這條魚從深深的絲閃狀,浮出到片閃狀,從白皙身影浮轉為斑塊狀的青藍色螢光。當一條魚失去了深度失去了海水,抽象的形影漸漸披上一件具象大衣,終要消失在水裡,終要在空氣裡顯影。
從受餌誘惑到咬住鉤子那一刻起,儘管掙扎,但就像一顆氣泡終要浮出水面,這條魚因為棍索連接,已經走上可能失去海水庇護失去了隱匿能力失去自由自在的一條岔路。
當魚隻一旦被拉出水面,不得不完全赤裸,過去那遮著水掩著距離的日子已經不再,確定了身分,決定了身形,明白了大小。接著,就要融入無可逆轉的褪色、燃燒、化成灰燼,這空氣世界的消化規則。
應該是不願意被定形,不願意被決定,所以一路拚命掙扎。
看著魚隻被拔取的過程,我常看見自己的羞赧。
「嗚喂——」
(本文收錄於聯合文學出版廖鴻基新作《回到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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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廖鴻基
1957年出生,花蓮人,花蓮高中畢業。曾經討海、從事鯨豚生態調查、規劃及推動賞鯨活動、發起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任創會董事長、隨遠洋漁船從事台灣遠洋漁業報導、率隊執行繞島計畫、隨貨櫃船執行台灣海運報導、受邀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曾獲多項文學獎。著有《討海人》、《鯨生鯨世》、《漂流監獄》、《來自深海》、《尋找一座島嶼》、《山海小城》、《海洋遊俠》、《台11線藍色太平洋》、《漂島》、《腳跡船痕》、《海天浮沉》、《領土出航》、《後山鯨書》、《南方以南:海生館駐館筆記》、《飛魚.百合》、《漏網新魚》、《回到沿海》,及編著《臺灣島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