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識琴中趣,留連古琴音斲琴者

200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古琴藝術列入「無形文化遺產」。但更早在1977年,古琴大師管平湖演奏的《流水》就被收錄進「向外星人傳達人類問候」的金唱片中,搭上美國國家航空暨太空總署的探險家太空船到外太空。

我們不知至今外星人是否聽到《流水》了,但是林立正卻被這有著悠久歷史的樂器古琴所演奏的《流水》而撼動,自此開啟他斲琴(指製作古琴之技術)、修復古琴的生涯。

曾是遠洋漁業船長的林立正,跑遍的地方已族繁不及備載。長年生活在海上,林立正說他聽這曲《流水》很多回了,卻在某一天,在古琴的旋律中感受到流水的磅礴,琴音勾起他的船旅生涯中的回憶,遭遇風浪時一切操之在天的無助、恐懼,及對大自然萌生的敬畏。
當時被古琴的音色吸引,而動手製琴則是受朋友請託。古琴的形制自唐以下無大更變,上下兩片板子,刨空內部形成共鳴空間,再配上7根弦。有木工、漆工底子的林立正自覺做得來,就著古書便開始鑽研,途中又拜古琴大師孫毓芹為師,林立正解釋,孫毓芹以演奏見長,非以製琴著稱,但在觀念上提點他,往好的方向邁進。
現已八十多歲的林立正,大半輩子都在斲琴、修琴。2009年他獲選為「台北市文化資產保存技術保存者」,是斲琴藝術受官方肯定的第一人。

林立正工作室裡掛著許多床等著被完成的古琴。


擇良木,求美音
古琴的音色取決於木頭,老木料尤佳。從老房子、寺廟上換下來的木頭都是林立正的最愛。為擇良材,年輕時的他在跑船之餘,常常一上陸就往山裡鑽,一待就一個多月,沿著溪谷,找倒木。林立正解釋,水能把木材處理的最好,倒在水裡的木頭,枝幹中的樹脂、蛋白質和醣類都被水沖刷掉,木材細胞的空隙大了,更利於共鳴。
早年,他曾溯立霧溪而上,忽在溪水中發現一段枯幹,是製琴的良材。拿著鋸子潛下水,林立正在水中與急流、阻力奮戰,千辛萬苦鋸下一小截木頭。這段木料後來做了兩床琴,一床就是他至今最滿意的作品「古澗泉」。「古澗泉」三字是古琴大師孫毓芹在琴裡落款,寫下「此材由林君立正取自深山古澗泉中」,爰以「古澗泉」命名。「古澗泉」轉手後,聽說去了美國,後來又回台灣,但林立正始終沒機會再看過它。林立正有個心願:「從前做的外型和漆藝都不行,我始終希望(古澗泉)能夠回來,我再幫它完善一點。」
年紀漸長,身體已不堪屢入山林的操勞。兩岸開放後,林立正改從中國大陸找老木材。他說適才適所,別人不愛的材料,在他眼中卻是寶,林立正拿到木料就知道做出來的琴會是什麼音色、什麼等級,把別人看不上眼的木頭,經過自己巧手改造,成為名琴的過程,是製琴讓人著迷之處。

林立正指導從香港來學斲琴的弟子,他的技藝已揚名海外。


慢工細活,斲好琴
製琴的步驟工序,林立正多從古書中學來。他表示,古代傳承的技法至今改變有限,可是透過鑽研,他理解每一道工序所謂何來,再精進改良。如琴面的木料多用質材較為鬆軟的梧桐或杉木類;琴底則是軟、硬木皆可,這是他累積四十多年的經驗法則。
而古書記載要把琴體上灰,他也實際操作,從中藥行買來鹿角,表面的動物性蛋白和黴菌需經數次水煮,才能去味。經夏日陽光曝曬,再把中心的髓挖掉,研磨成粉後,混合生漆成為鹿角灰。林立正說明,鹿角磨成粉後,在顯微鏡下觀察,顆粒類似雪的結晶,中間有許多空隙,再調入生漆敷在琴體上,就等於每一個分子都輔助古琴傳音和共鳴。
在琴體表面鋪上鹿角灰,還有類似補土的作用。木材因夏冬生長速度不同,冬天長得結實且密,夏天則質地鬆軟,因此木材表面久了一定會凹凸不平。鹿角灰能阻絕木料接觸空氣,減少變形風化的速度,能維持古琴表面的平整。
在程序上,將琴體均勻刷上鹿角灰後,把琴掛起陰乾,靜置20~30日,待鹿角灰乾透,再以磨石沾水將琴面打磨平整,上灰加上水磨的工序要循環三次。做一床琴至少一年半,半點投機不成。
這些理解、技法和態度,他都一步步傳承給兒子林法和學生。林立正從1996年成立「造琴技藝研究班」,開班授課,1998年更名為「梓作坊」。從1974年完成第一床琴,已經過了22個年頭,他自覺技術圓熟了,才敢開班收徒弟。如今徒弟有六十多人,還有遠從香港來學斲琴的。斲琴班每隔兩三年辦一次斲琴展,向大眾推廣古琴藝術。

收集了一整屋的老木頭,就為了斲好琴,求美音。


巧手修琴,復古音
林立正製琴的名聲漸在古琴界傳開,開始有人找他修琴。他修過不少舉世名琴,國立故宮博物院的元琴「雪夜冰」、古琴名家張清治收藏的唐琴「桐雅」、畫家蔡本烈的宋琴「松風致和」、香港唐建垣的元琴「青山」和孫毓芹之明琴「鏗韶」,還有宋琴「玉壺冰」,都經他急救後能再發聲。
受故宮委託修復的「雪夜冰」,推測是元朝製琴家朱致遠製造。林立正曾為此寫下一篇〈修琴記〉,記錄如何以高壓蒸氣和冷空氣交替吹入琴腹內,去除琴體的灰塵、腐爛木屑及霉味,再把外觀修整完成。原初故宮只要求保持古物的完整即可,但林立正覺得「琴是有生命、有聲音的活體」,故不只修復表面,更願意大費周章地把琴修復到能夠彈奏,並發揮其蘊藏的音色。
林立正回憶,經手修復的古琴中,最慘烈的該是唐琴「桐雅」。骨架還在,但內部木材被蟲蛀蝕;琴面剝裂、斷紋皆是,他形容像初春剛破冰的海面,讓人不難想像是如何地肝腸寸斷。更有甚者,這床名琴有許多名人在琴面落款,更加深修復的難度。
百廢待興,怎麼下手?林立正說明,琴腹的木材被蟲蛀掉了,見不著內部的情況,就只能拿著鐵絲從破損處鑽入,探測木頭被蟲吃掉的狀況,再用削成細細的竹籤,沾上生漆跟鹿角灰,探進破損處,一點一滴地把被吃掉的木頭填實,鞏固木材。琴面的狀況要先拍照記錄,才能依原樣修補。已剝離的漆皮還能使用的就用生漆再黏回原處;遇到缺損的情況,只能另作新的漆皮,且要依著破損的形狀,一片片裁剪切割後再貼回。林立正補充說,因為漆皮在空氣中很脆弱,要放到水中施作方可減輕阻力,但這又增加修復的難度。
晚近修復的宋琴「玉壺冰」,則是林立正在中國大陸的流動攤上尋著的。他說:「這琴當初損爛到從外觀根本看不出是床古琴,要內行人才能一眼辨識出來。」這回他大刀一剖,分解琴面和琴底,把損壞的木頭刨除後,填補的木料另有講究,宋朝的琴他用漢朝的木頭修補,這樣音色才能相近。其餘就依著製琴的工序一道道施作,這床琴修復花了兩年多,不但音色極佳,也成了兒子林法的御用琴。

林法從小跟著父親斲琴,是幫手,是知音,更是傳人。


坐在琴上的傳人
去年年中,林立正開了斲琴體驗班,從選料、製作粗胚、刨刮成形、上灰、上漆、定徽、上弦逐個步驟把手教。一對十三,他直言:「累死我這頭老牛。」所幸有兒子林法和一群師兄、師姐當助教,幫著張羅、指導。
林法,是林立正的二兒子,四個兄弟中,只有他繼承家業。林立正說,林法從小跟著他工作、打雜,製琴他學得最紮實。以前製琴沒有夾具,要有人幫忙壓著,就叫孩子坐著壓,林法就是這樣坐著琴長大。
林立正想著兒子未來終究要接他的衣缽製琴,怕他不會彈琴被外界批評,就哄著、騙著兒子去學琴,未料到林法居然學出興趣來,在北京中央音樂學院古琴演奏專業畢業,又回台灣在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傳統音樂學系深造。現在是專業的古琴演奏者,走出了自己的路。
採訪途中,有個徒弟拿了兩床琴來試音。這步驟是在合琴前先以工具模擬,假裝上弦,先聽木胚的音色如何,若有不妥還可補救修正。
只見林法俐落的裝上試音工具,手指快速的在琴面壓弦、撥弦、聽音。然後翻過琴面,用筆圈出數個部位,告訴他槽腹要再修薄一點,音色才好。而林立正在一旁跟我說明:「現在要試音,都交給他。要聽音色,沒有人能比他更強。從小聽到大,又正式去學演奏,學院派的教授都沒接觸過製琴這一塊,所以沒有人像他感觸那麼深。」他語間透露了對兒子的驕傲和一生志業得以傳續的喜悅。
剛辦完斲琴展的梓作坊,工作室內還一片凌亂,林立正不知從何處翻出了一把古琴,說明這是他當年在中國大陸收到的清朝古琴。琴體雅致,卻只修了一半,擱著就忘了。林立正說:「這床琴修好後,聲音會不得了。」徒兒們聞言雀躍不已,三言兩語地討論,纏著林立正說:「師傅,修吧!修吧!我們一起修。」
面對著一群興致高昂的子弟,只見林立正帶著笑意說:「好,一起修。」

琴面槽腹裡,林立正的落款,是名琴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