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野生動物重返山林 野灣野生動物醫院

一隻隻受傷的動物,觸動了一群野生動物工作者的心。他們不忍東部的救傷資源匱乏,野生動物受了傷,只能費時送到南部或西部,往往錯過救援的黃金時刻。為此,他們在2017年成立「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全台奔走倡議,集合群眾募資的支持,2020年在台東池上成立東部第一座非營利的野生動物救傷暨復健中心。野灣至今救援超過140隻動物,小到蝙蝠,大至黑熊、野豬,讓野生動物回家,是他們最大的心願。

「框啷框啷」籠子裡傳來大型動物撞擊鐵籠的聲響,保育員俐落地用吹箭射出麻醉針,幾分鐘後規律而平靜的呼吸聲傳出,保育員抬出一隻25公斤的野豬。牠是前幾天中了套索陷阱的野豬,因為傷勢嚴重只好截肢,到訪這天正好目睹牠清創換藥。手術台上,獸醫師們替野豬戴上麻醉面罩,接上生理監視器,為牠處理傷口,現場屏氣凝神。
手術結束,保育員把野豬抬回籠舍,在一旁靜靜觀察,等待牠甦醒,確定牠恢復意識,大夥這才鬆了口氣。像這樣的救傷工作,三天兩頭就在此處搬演,這裡是位於台東池上的野灣野生動物醫院。


為野生動物請命
2015年底某日一早,當時在屏科大野生動物收容中心擔任獸醫的綦孟柔,接到了台東縣政府來電:一隻被流浪犬咬的全身是傷的山羌奄奄一息,但沒有人力將牠送到屏東。可是一早收容中心的工作才剛開始,綦孟柔只能請對方先找就近的獸醫院處理;不料,下午對方再次來電,實在找不到能醫治的地方。匆忙結束工作,綦孟柔和同事趕往台東,接到山羌再回到屏東的手術室時已是半夜,山羌只剩微弱、隨時會停的心跳,最後只能讓牠在麻醉中安樂死。
山羌的死,觸動了綦孟柔,她驚覺東部的野生動物救傷資源是何等不足。花東幅員廣闊、地形狹長,從南到北200多公里的距離,卻沒有一間收治野生動物的急救站,受傷的動物只能送往南部或西部。費時的車程與移動時的驚擾,除延誤救治,也徒增動物的痛苦。於是綦孟柔動念要在東部建置野生動物救傷中心。她找了獸醫師江宜倫等幾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一起為野生動物請命。
當時還有正職工作的她們,一有空就全台跑,到處演講倡議,讓大家了解野生動物正面臨的困境。經過三年的奔走籌備,終於透過群眾募資籌得建置經費,野灣承租台糖牧野度假村的一棟空屋進行整修,讓東部唯一的野生動物救傷暨復健中心在2020年8月正式運作。

江宜倫悉心替野豬清理傷口、做檢查。看著截肢處的肉芽,想像牠被套索困住時的痛苦與驚慌,令人不捨。

人與野生動物的距離
多數人對動物的認識,大抵就是貓狗、兔子等寵物,再者就是擬人化的卡通動物,對動物的想像存在著可愛、易親近的粉紅泡泡。大眾鮮少注意到在自然裡維持生態平衡的野生動物,導致野生動物與人們的距離,十分遙遠。但看不到不等於不存在,綦孟柔對外界宣導時,總不忘提醒民眾留心觀察,城市綠地可能就有鳳頭蒼鷹或領角鴞;或是近郊登山步道旁的洞窟,可能就是穿山甲的洞穴。
經濟的開發,使得野生動物的生活空間與人類活動範圍高度重疊。從事野生動物救傷工作多年,綦孟柔觀察到野生動物遭遇的傷害,大多都與人類直接或間接相關。例如棲地因道路開發而破碎,動物為了遷徙遭遇路殺;或是被流浪犬攻擊的山羌,有時甚至一屍兩命;更不用提被套索、捕獸夾等陷阱損害肢體的動物。
保育員廖朝盛分享,野灣最近收到一隻誤闖苦瓜網的大冠鷲,為了掙脫奮力振翅,導致飛羽斷裂影響飛行能力,使牠在野外的生存產生問題。目前野灣打算幫牠找合適的義羽來接上,若行不通就只能等自然換羽,照養的時間可能就以年為單位。
另一隻被民眾撿去養的大冠鷲就沒那麼幸運了,被養在狹小的鳥籠裡,翅膀都被插斷;且民眾不熟悉牠的習性,胡亂以蚵仔餵食,甚至放任海鮮在裏頭長蛆發臭。養了兩周被送到野灣時,獸醫師發現牠有骨折問題,推測就是因為骨折飛不了,才被撿到。但拖了太久關節早已硬化,造成無法挽救的傷害,失去飛行能力回不了野外,只能忍痛將牠安樂死。「如果兩週前就送來,結果就會不一樣了。」綦孟柔心痛地說。
類似案例多不勝數,綦孟柔建議,遇到野生動物時先遠遠觀察,切莫輕舉妄動;如果確定動物落難,也不要撿回家飼養,撥打1999轉知相關單位,才是比較好的做法。畢竟每種動物的習性都不同,民眾若給了不合適的籠舍、飲食等,都可能導致不可逆的傷害。人們一時的關愛反對牠們的生存造成阻礙,恐怕不是大家樂見的。

野灣每天準備新鮮食材,悉心照顧每隻受傷的動物。

無常是一種日常
在野灣,照養動物是全體成員的任務。每天早上會準備新鮮的食物,雜食性動物有根莖類、葉菜、水果等,肉食動物則準備了雞肉、小鼠、昆蟲等,依據各物種的習性給予營養。成員除了上市場採買,還會定期到野外採集,準備構樹、桑葉、野果等,讓動物熟悉野外食物,因為野灣是以野放為目標,不是長期的收容。也因此,不論是餵食或清潔籠舍,同仁都是靜靜地操作,不會跟動物有太多互動,以免牠們太過親近人類,而影響野放後的生活。
走一趟野灣野生動物醫院,會發現動物的籠舍幾乎都用毛巾或帆布蓋住。廖朝盛解釋,應該在大自然裡生活的野生動物,被困在籠舍裡,無處可逃的現實會令牠們緊張,人類的一舉一動都會讓動物感到驚擾,用布隔絕外界刺激,能讓牠們的身心比較安定。
這些設身處地的著想,也體現在一些不經意的細節。建置野生動物醫院時,江宜倫靈機一動,將茶水間取名為「智人廚房」,調理動物飲食的地方則取做「野生動物廚房」,對她而言,人類跟野生動物是平等的,都是共同在這塊土地生活的物種。江宜倫笑說,野灣像是野生動物的信仰中心,「我們希望環境健康、人健康,動物也健康,大家其實是一體的。」保育野生動物沒有人是局外人。
野灣成立至今,已處理超過140件救傷案例。野灣收到受傷動物時會先評估傷勢,救不活的會進行安樂死,減輕牠的痛苦;救得活的,要評估牠將來能否野放。因為野生動物大多不易親人,人類的照顧反倒讓牠處於高壓的焦慮狀態,若無法提供適合長期圈養的環境,安樂死就會是考量動物福祉後的一種選擇。動物進行醫治後,會送入住院部照養,復原時間短則幾天,長則數年數月。待傷勢恢復後,再做進一步的野放訓練。
廖朝盛表示,進行野放評估時,行動、覓食、藏匿三種能力缺一不可,有時候動物看似復原良好,但在野放評估時才出現問題。曾經有隻鳳頭蒼鷹原本虛弱到無法站立,腳趾因循環不良而腫脹、變黑,甚至脫落。在野灣的照顧下狀況逐漸好轉,右腳剩下的前後兩根腳趾也不再脫落,身體越來越強壯。廖朝盛心想,是野放的時候了,將牠移至野放訓練空間,才發現牠的右腳大拇指開始惡化,且太依賴左腳站立而出現前掌炎,導致無法停棲、獵捕。若將牠野放等於是丟到野外等死,最後也只能讓牠安樂死。
生命的無常,早已是野灣的日常。但死亡不等於結束,獸醫師會進行病理解剖,了解死因,也對該物種有更多的認識。每天面對殘破不堪的軀體,或是明明法律禁用獸鋏,卻仍有動物為此受苦,種種的無力,並沒有讓野灣的成員就此悲觀,他們身上反倒有種正向安定的力量。看到動物們受了傷仍奮力求生的模樣,「相較之下我們沒什麼好抱怨的,讓人比較豁達。」綦孟柔表示。

野灣在池上成立東部第一座野生動物救傷中心,來自北中南的成員們,一起實踐他們對野生動物保育的想望。

集力使力,實踐想望
對野灣而言,每一次的救援都是挑戰。野灣曾經照養一隻誤闖台東廣原村的落單小熊Mulas,經過10個月的照料,把牠從4公斤,養到40幾公斤。看著廣原小熊被直升機運至山裡,奔跑進森林的模樣,那一刻,什麼鳥事都無所謂,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很為我的團隊驕傲」綦孟柔想起來仍眼眶泛淚。
然而救傷工作只是野生動物保育的後端,要停止悲劇的發生,必須從教育著手。野灣會到東部的國中小進行教育宣導,在孩子心中種下尊重生命的種籽,回頭影響父母。或是透過演講、臉書粉絲頁的貼文,以一個個救傷案例,將野生動物的現況帶到大眾面前。野灣規劃在醫院做教育迴廊,預計今年下半年開放預約參觀,讓人們在不干擾動物的前提,了解救傷工作的內容。唯有讓更多人注意到野生動物,才有改變的可能。
野灣成立至今,一路上受到許多人的支持,有人捐獻動物的伙食、營養品等。今年在和泰汽車的捐助下,合作打造了台灣第一台專門救治野生動物的醫療車。車上設備齊全,有生理監視器、點滴汞浦、麻醉機等,幾乎是一個行動醫院。讓野生動物能在乾淨、安靜的環境做急救,減少運送過程對動物的驚嚇,增加野生動物後送醫院的存活率,讓更多動物有機會回到牠的家。
為改善野生動物保育人力不足的現況,野灣正著手照養手冊的製作及志工招募。靈感源自綦孟柔在明尼蘇達州的野生動物復建中心擔任志工的經驗,中心以照養手冊建立完善的志工制度,清楚記錄各物種的籠舍布置、餵養需求,只要看手冊,志工就清楚動物的照養,第一線人員只要專心負責治療,大大減輕人力負擔。那間復健中心只有約十名正式員工,每年卻能救傷一萬隻野生動物,讓綦孟柔大開眼界,當時就暗暗決定要將這個制度帶回台灣。
救傷、宣導、培育人才、改善工作環境……,雖然協會才成立四年,在拮据的人力與經費下,野灣仍馬不停蹄地實踐她們對野生動物保育工作的理想。看著野灣的每個人滿懷熱情與樂觀地說著對保育工作的期待,不禁覺得,野生動物的保育有野灣真好,綦孟柔靦腆的笑了笑,「沒有啦,喜歡做而已。」

領角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