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台灣做出版 專訪出版人初安民、胡金倫

台灣自由開放的民主社會,形成活力奔放的輿論環境,也造就了蓬勃的出版產業。在這樣活絡具競爭力的場域,也吸引到各地華人爭相插旗,圓一個年輕時代就醞釀的文學夢,或掙一個對外向國際發聲的管道。這一回,我們專訪來自大馬的胡金倫、韓國華僑初安民,在海外長大的他們,為何選擇來到台灣?又如何情定出版事業,終身不悔?

初安民
1957年生,祖籍山東牟平,長於韓國,年輕時來到台灣,畢業於成大中文系,曾任中學教師;是詩人、作家,也是擁有卅多年經驗的資深出版人,曾編過《聯合文學》、《短篇小說》,目前是《印刻文學生活誌》總編輯。
初安民是花甲少年,年過六旬的他,時間染白了髮鬢,卻淬礪出另一種神采,這種神采調合了他的文學夢、憂國憂民的文人傷感,還雜揉了夢想在現實中的衝突,以及自我解嘲的小小幽默。

莊坤儒攝

被國學滋養長大的文藝少年
身為韓國華僑第二代,初安民的父親來自山東煙台,作為一名中醫,是農業社會極少數的知識份子,1949年中國大陸政局丕變,他選擇逃亡到海外,但因船隻過小,無法到達台灣,最終只好落腳在韓國。
在南韓鄉下出生長大的初安民,父親老來得子的緣故,對他呵護備至,同時也施以極為嚴格的教養,初安民回憶,在那沒有玩具的童年,極稀有的外出時間,「父親就跟我講他的故事,也把家裡的《論語》、《左傳》,從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給我聽。」初安民回憶。
就在這樣的耳濡目染之下,他承繼了父親對於神州大陸的失落之情,以及對自由台灣的憧憬,「他沒有留下什麼遺產,他留給我的是他的情感債。他的神思、他的國度,還有他的故國之悲。」初安民說。
然而,在虛幻的去國懷鄉情緒裡,唯有文字、書本是唯一紮實的生存養分,滋養著年少的心靈。彼時,他在台灣同父異母的姊姊,偶爾會寄來各種土產,包裹在各種鳳梨乾、鳳梨罐頭外的《中央日報》,即使是廣告上的文字,也讓他讀得津津有味。

成為一名文學編輯
談初安民,人們多記得他的編輯身分,罕論其文學成就。但其實初安民提筆甚早,也交出了好成績,1977年舉家從韓國移民來台,他進入成大中文系就讀,1979年就獲得校內的鳳凰樹文學獎,還出版過多本詩集。
但比起創作,編輯更是他願意投入一生、死而後已的人生志業。對於編輯工作,他如此自述:「從喜歡到產生使命感,最後則是捨我其誰。」初安民相當自豪這一輩子只有做過兩種工作,第一份工作是教職,那是為了剛交往未久、在東海念研究所的女朋友,他到台中明道中學當了一年教師,實在與志趣不合,愛情穩固後,便毫不遲疑地辭職。
另一份就是做了35年的文學編輯。他在《聯合文學》待了20年,從基層一路做到總編輯,離開後又創辦了《印刻文學生活誌》,中間還同時接手編過《短篇小說》雜誌。從一而終的他,不曾心有旁騖,也不曾轉換跑道。
日本作家川本三郎的名言:「只有文學能夠傾聽挫折者的輕聲低語。」初安民心有戚戚:「我的信仰就是文學。只有它可以留下,記錄著一代又一代的故事,它比歷史還要真實,能在歲月的長河裡尋求正義,能夠從事這樣的行業,是幸福且需要持續投入的。」雖說,訪談過程中他總不斷以現實磨耗著夢想來自我解嘲,但每談及編輯工作,流露的,卻是不曾改易的初衷與真心。

自由的沃壤,盛放的文學花園
對於目前主理的《印刻》,初安民追求的是百花齊放的「大花園主義」,個人的出身、好惡與流派,通通都暫時擺到一邊,「文學應該是一個共和國,沒有國界之間的藩籬。」
能在涵融多元歧異,允許自由發聲的台灣從事出版,則是貫徹他理念最有力的靠山,「台灣最難能可貴的,是在華人世界裡,擁有半世紀以上,開放、自由、多元的特質與傳統。這不只是出版產業,還包括了語文教育、學術訓練以及學術評論等方面。」初安民如此評價。
與在海外成長的年少回憶相較起來,這樣的差異尤其顯著。小時在韓國念華僑學校的他,教學資源相當有限,不僅課堂使用的,是遠渡重洋來的台灣教科書,就連授課老師也大多從台灣畢業的。
如今移民「回」台的他,能在豐饒的土地上耕耘,直到花園中百花盛放,更是無須多言的幸福,因此直到現在屆齡退休,他仍放言宣誓,對編輯工作:「要做到筋疲力竭為止。」

胡金倫 (莊坤儒攝)

胡金倫
馬來西亞華人,1971年出生於吉隆坡,擁有台灣永久居留權。馬來西亞理科大學人文系畢業,先在《星洲日報》擔任記者工作二年,後來台就讀政治大學中文所,以張大春為研究題目。畢業後進入台灣出版業,至今累積近廿年的出版資歷,曾任職於麥田出版、聯經出版,目前是時報文化出版第一編輯部總編輯。
從一名敏銳多思、勇於追夢的文藝青年,蛻變成在異鄉歷練,享譽業界的專業出版人,廿年的悠悠歲月,胡金倫在異鄉土地,成就了夢想的一片天。

我從大馬來
「對於許多馬來西亞文青來說,台灣就是一個追尋文學、藝術的好地方。」胡金倫思忖起當年。那是1998年,他剛剛大學畢業,到《星洲日報》跑了兩年的文教線新聞,一直喜歡文藝的他,一面工作,一面寫作,甚至拿下了馬來西亞的花蹤文學獎、雲里風年度優秀作家等獎項,卻覺得心中猶有缺憾。
對於總是緊追日、美流行文化的台灣人來說,或許難以想像,就在咫尺之遙的東南亞地區,擁有同樣血緣的華人社群,對於台灣新聞時事、文藝乃至影視娛樂,是如何地親近與喜愛,「台灣的文學、電影、流行歌曲,對於我們的影響是很大的。」胡金倫說。從早年流行的鳳飛飛、劉文正,到瓊瑤的連續劇、新浪潮電影,以及張曼娟、劉墉、楊牧、余光中等文學名家,從台灣到馬來西亞,可說是零時差。
這不僅是文化上的親近性,對於大馬華人來說,不論作家、歌手,甚至電影導演,倘若想在華文世界被關注,來台灣出道、發展、獲獎(好比金馬獎、各種文學獎),都是一種必然。
彼時的胡金倫,眼看著僅長他二、三歲的陳大為、鍾怡雯、黃錦樹等人,到台灣求學、獲文學獎、出書,彷彿成為一種理當的命中注定,為了尋求更好的出路,也為了實現自己的文學夢,他選擇來到了台灣。

搭建一條南向之路
在台灣待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對胡金倫來說,從來不是連根拔起的移植,馬華的身分,提供了他不一樣的專業品味與養分,還有人脈網絡的有力支援。
他前後待過麥田、聯經、時報三家出版社,喜愛文學的他,文學創作與研究評論一直都是他的出版主力,而這其中,有一大部分都緊繫馬華社群,陳大為、鍾怡雯、黃錦樹、張貴興、黎紫書、高嘉謙等作家、學者,都是他的合作對象。
來自東南亞的他,對於引介東南亞文化也懷有義不容辭的使命,「台灣的讀者,對東南亞不外乎印尼峇里島、泰國曼谷等旅遊景點,但東南亞每個國家的文化、風俗、宗教都很不一樣,」胡金倫說,「倘若藉著書,可以增進台灣讀者對這些距離最近的國家多些認識,或許社會上就不會再有這樣多的誤會與誤解。」
2014年胡金倫在聯經擔任總編輯時,推出《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是早於新南向熱潮以前,書市上開始探討東南亞議題的先驅,這本書的熱銷,也反映了市場上對於東南亞主題的缺乏;而後他也成立書系「South書房」,引介一系列東南亞人文社科書,其中頗多長銷佳作。
「今年九月,我們也將翻譯出版一本緬甸小說,這會是台灣第一本直接由緬甸文翻譯成中文的書。」胡金倫興致勃勃地說。

從世界看台灣出版
就像許多馬華歌手,先在台灣發跡,才紅回故鄉;也有許多馬華作家的書,是先在台灣出版,才被馬來西亞讀者所認識。但不僅如此,「馬來西亞以外,我們也把書賣到港澳、新加坡、中國大陸,乃至翻譯到歐美等地。」胡金倫一言以蔽之:「台灣是面向國際市場的重要樞紐。」
也誠如他的一席話,台灣百無禁忌的出版環境,以及在華文世界的代表性地位,一直都是許多海外華人前仆後繼,爭奪話語權的前線。出版界中,除了他以外,也有不少海外出版人長期在台灣市場耕耘,而到了網路時代,這樣的國際交流更是有增無減,近年更有甚者直接投資創辦出版媒體,此現象也再次印證,台灣在華文世界的關鍵性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