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初登場 台灣植物大命名時代

「名字」是人們對於「物件」指稱、溝通、交流的基礎代稱,在生物學領域,瑞典植物學家林奈的二名法,以屬名(generic name)、種名(specific epithet)、命名者(author)為命名排序規則,至今仍是世界最通行的植物命名法則。有了「名字」,像有了共通的語言,可以討論爭辯、共享知識。

20世紀初,台灣植物尚默默無「名」,1903年,法籍神父佛里(Urbain Jean Faurie)初次到台灣,採集了大批台灣植物寄到歐美,讓世界見識了台灣的多元物種。日籍植物分類學者早田文藏(Bunzo Hayata)投入台灣植物研究,他鑑定命名的台灣植物超過1,600多種,台灣花草樹木自此加入了世界的社群,在世界舞台登場。

2017年,林業試驗所出版了《佛里神父》、《早田文藏》二書,追念早期為台灣植物自然史踏勘、定名的兩位專家,同時將曾經佚失的佛里與早田文藏兩座銅像復位;佛里、早田何許人也?銅像何以失而復得?且聽《光華》道來,關於台灣植物採集、命名的故事。

佛里曾二度來台採集植物,阿里山也留有佛里的足跡。(林旻萱攝)

台、日、法相遇在台灣
「在日治時期就知道植物園有兩座銅像,一尊是設於1917年的佛里紀念碑,一尊是設於1936年的早田文藏紀念碑。但是銅像不見了,只留下照片。」曾對台北植物園做過深入研究的李瑞宗說。
佛里是出身巴黎外方傳教會的神父。1873年到日本傳教,同時採集植物,將標本賣至歐洲的標本館,籌措宣教經費。佛里曾經於1903年及1913年二度到台灣採集,最終在台灣染病過世。專注台灣植物研究的早田文藏,感念佛里對植物界的貢獻,募款籌建了佛里神父銅像,就設在台北植物園裡。
早田文藏是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的教授,命名發表的台灣植物超過1,600種,更耗時十年編纂十冊《台灣植物圖譜》,帶領台灣脫離西方植物界所稱的「植物黑暗地帶」。他過世之後,台灣當地發起募集設置了「早田文藏紀念碑」,就立在台北植物園腊葉館旁。
兩座銅像皆在二戰後佚失,直到2012年才重製復位。旅日的台商楊智芳,與日籍雕塑家渡邊長男的孫女瀨谷薰,素昧平生的兩人在美國紐約相遇,又因為「台灣」有了交流的話題。瀨谷薰提到家裡有一尊祖父雕塑的石膏模,身分不明,外表看似外國人,只知當年雕像完成後是送往台灣。這條線索讓楊智芳跑遍台灣公部門尋找雕像是何許人也,最後在林試所的台北植物園找到了身分,是曾經來台灣植物採集的佛里神父。
由於楊智芳的鍥而不捨,林試所亦重視銅像的歷史意義,便委請李瑞宗赴日居間協調,兩座銅像後由日方高橋裕二、奧敬詩重製,在植物園裡復位。2017年,雕像揭幕的當日,林試所邀請了早田文藏的孫子孫女、佛里家的曾孫等人齊聚。百年後的台、日、法相聚,是歷史的緣分,更是台灣人不忘記感念這些異鄉人先行者的足跡。

台北植物園腊葉館早期是保存標本的場所,如今轉型為展示空間,讓民眾了解台灣植物自然史的一步一腳印。(林格立攝)

來台灣採集
台灣知名古道及植物學專家李瑞宗,接下撰寫《佛里神父》的任務後,展開追尋佛里神父的足跡,「佛里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腦子裡轉著這個疑問。
1847年出生,佛里26歲離開法國,在日本傳教40年,生命的最後兩年在台灣渡過,最終病逝於台北。巴黎外方傳教會網站上僅一頁的簡介滿足不了他的想像,李瑞宗想方設法地,透過南松山天主堂連線到巴黎外方傳教會的總會,弄到了佛里神父年輕時的照片,還有親筆書信,描述他到日本傳教過程中並非一路順遂,「這兩個物件就拉近了我與佛里的一些距離。」李瑞宗說。他又跑了東京淺草,佛里曾在此擔任助理神父;走訪青森、北海道,了解佛里當年巡迴傳教的地點;還追到收藏佛里身後標本的京都大學,「跟著這些線索走,都讓我更加理解佛里。」
在京都大學的文件中,李瑞宗翻到一張佛里的名片,上面印著「羅馬教皇派遣 公教宣教師フオリ」。他為此高興不已,笑著說:「這個名堂很大耶!羅馬教皇派遣就好像是乾隆御賜一樣。」李瑞宗還從北海道大學的收藏中,讀到1908年佛里寫給宮部金吾教授的明信片,佛里幽默地跟宮部打趣:「恭賀新禧。新種越來越少。實在沒辦法。到Tsuki(日文:月球)ka mar(火星)看看如何。」
佛里身為農家子弟,擁有絕佳的觀察力,能識別植物,在野外能鑑別特殊的物種,採集製成標本,賣到歐美博物館,作為興建教堂的基金。1879年,佛里在新潟採集的標本第一次被發表。有學者推算佛里一生採集的標本超過30萬份,採集的範圍含蓋日本全境,包括那些交通難以到達的地方,如北海道網走、庫頁島、禮文島、屋久島等,西到朝鮮,南至琉球、台灣,往東更到夏威夷。
「佛里採集的時間早日本學者20年。」李瑞宗分析時序告訴我們:「1877年東京大學成立,當時日本的科學才剛起步,所以日本的動植物系譜是歐美學者協助建立的。佛里1873年就到日本傳教,歐美學者拿到的標本,很多是靠佛里採集。」佛里接續於1903年和1913年到台灣採集,第二趟採集停留在台灣長達兩年之久。台灣有許多物種以佛里命名,比如傅氏鳳尾蕨、傅氏三叉蕨、傅氏唐松草、佛氏通泉草、佛歐里畫眉草等。佛里並非植物分類學家,他一輩子沒有發表過一篇論文,他是提供材料,給歐美的學者發表新種植物,因此,把台灣植物介紹給歐美,佛里可說是背後重要的推手。

留有佛里與早田簽名的標本,是台、日、法「此曾在」的證據。(林格立攝)

從默默無「名」到「名」正言順
2016年,台大出版中心企劃的「台灣研究先行者系列」,出版由吳永華撰寫的《早田文藏:台灣植物大命名時代》,2017年林試所邀請日本東京大學名譽教授大場秀章撰寫《早田文藏》,兩書分別從台灣視角和日本分類學家觀點,解析這位為台灣植物定名的早田文藏。
長年從事台灣自然史研究的吳永華,曾出版《被遺忘的日籍臺灣植物學者》,從歷史資料中爬梳,台灣因為《天津條約》開港以後,西方人藉由通商、職務之便,開始進入台灣採集,當時已有台灣的標本被收入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Kew Gardens),但是,「19世紀,西方人最高僅能到達海拔3,000英尺,換算沒有超過海拔1,000公尺,大概只有陽明山那麼高。」台灣是多山之島,最高點可到3,952公尺,高海拔區尚有一整片物種待採集發掘。1895年,日本領台,開始進行資源調查;初期山區進入不易,地勢高險,又有原住民據守。阿里山鐵路在1912年通車,山區要到1915年所謂的「五年理蕃計畫」結束才算安定。「山區的安全性,影響到植物採集者的行動。」吳永華解釋,日本對台灣山林的深入,也獨領了台灣物種的命名權。
早田文藏,1874年出生,新潟人,年少時就對植物展現極大的興趣。《早田文藏》作者大場秀章應林試所邀請來台時,曾與讀者分享他的分析,早田的雙親過世的早,經濟拮据,讓他必須在和服店謀生,工作需背負重物,也許被壓得頭低低的,因此看到地上的苔蘚,愈發被這小小的生命所吸引,進而想研究它。
早田從高中時期就嶄露對植物的興趣,1900年他初次到台灣採集,自此與台灣有切不斷的緣分。他就讀東京帝國大學時,已有大批台灣的標本被送往東京帝國大學,其師松村任三即是台灣植物研究的先驅,松村逕指派早田文藏負責台灣植物的研究。又因為總督府推動有用植物調查計畫,早田受聘負責分類與鑑定台灣植物。
他與一般窩在研究室的植物學家不同,他數次來台、深入山區,採集植物,因為他獨特的觀察力及對植物廣博的認識,讓早田每回入山,都能找到新種。記錄中到台灣的採集,地域更廣及南投巒大山、阿里山、恆春半島、澎湖、宜蘭太平山等地。
當時各國學術界對新物種的認識求知若渴,命名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在於:「他(早田)幫台灣的植物物種放到世界植物分類系統的位置上。」林試所研究員兼植物園組組長董景生解釋。而根據吳永華的整理,早田命名的植物,或以福爾摩沙,或用台灣地名,是早田與台灣土地的記憶。他曾以99個台灣地名命名414筆新種植物,其中以阿里山及玉山次數最多。把台灣的名字寫入世界植物的系譜裡,「台灣」還曾是當時歐美植物界最亮眼的字眼之一。
而從1911年至1921年間,受台灣總督府支持,早田連續十年出版了十冊以英文與拉丁文撰述的《台灣植物圖譜》,共記載了170科、1,197屬、3,568種及79變種,更是將台灣植物推向了世界。

林格立攝

給台灣的禮物
1906年,可說是早田文藏學術生涯的巔峰,從回送到東京帝國大學的標本中,早田發表「台灣杉」的新屬。董景生解釋,當時松杉柏類的研究在歐美已經做到很透徹了,因為松杉柏是溫帶最常見的樹種,早田身處的日本也是以針葉林為大宗,研究者當然會從自己最熟悉的領域起跑,但早田還能在幾近窮究的研究中,找到「台灣杉」的新屬,對初嶄露頭角的植物學家來說,更是件值得紀念的事情。
「在這島嶼上,找到一個新的屬,並以台灣為名,是他給台灣的禮物。」董景生說。許多外國科學家都是從台灣杉學名Taiwania cryptomerioides 認識台灣。「就植物學來講,我們仍然可以很自豪說,台灣杉的模式標本是我們的翠玉白菜。」至今仍有國外標本館希望能跟台灣換到「台灣杉」的標本,因為這樣館內收藏就會多一個「屬」,而不只是一個種,董景生解釋。
1909年,早田訪問了歐洲英、法、德、俄等國的植物標本館,這趟歐洲之旅,他把在台灣採集的標本與歐美的標本進行比對,董景生解釋:「這是他串起了台灣與世界的連結」,在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此處幾乎是收羅了全世界各地標本的聖殿,早田發現從台灣帶過去的樣本,許多是未被記載的新種,這解決過往諸多有疑問的標本,讓他回國後發表了大批新種,更豐富了台灣物種的家族。
如今林試所典藏佛里採集的標本有58件,早田的標本有700多件。攤開某一標本,董景生指著標本上同時出現早田和佛里的簽名字跡;看見曾經鍾情於台灣植物採集與研究的兩人,生命的軌跡同時留存標本上,這物種源於台灣,是法國人採集,由日本人定名的一份標本,是台、日、法「此曾在」的證據,是台灣植物大命名時代留下的文件,印證台灣與世界網絡的互動與參與,怎不讓人動容?

2012年,早田文藏紀念碑重新回到台北植物園,被在地的植物簇擁著。(林格立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