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獄長的凝視:歷史紀實專欄「垂淚的島嶼」系列(三) 綠洲山莊的轉型─從懲罰到人權的啟示(終章)
墨新聞|記者游宏琦/高雄報導
當刑罰不再是報復,而是教育;當監獄不再是懲罰,而是照見人性的鏡子。
撰文/高雄第二監獄 典獄長 陳憲章 責任編輯/記者 游宏琦
這座孤島,終於學會用「尊重」說話。
以上是綠島百年來用以拘禁人犯的簡略紀要,綠島的歷史和發展與監獄息息相關,幾達血肉相連的程度。依綠島監獄記載,在建監覓地時,所有權人不願出售賴以維生的土地,鄉長出面召集協調會,語重心長的告訴居民,綠島必須要有機關進駐,才會帶動人口進來。事實上,來去的官兵、工作人員、眷屬,妝點了綠島封閉、一成不變的面貌。一個人來,結婚生子,變成一家人回去的例子,屢見不鮮。一本名為《綠島誌》的鋼版油印書,是由新生訓導處新生集體撰述輯錄而成,兩萬字的內容紀錄了綠島的名稱、種族、開發、經營;地形地質、氣象潮汐;人口、行政、衛生、教育;有關風俗的歲時、民生、喪祭、宗教;農漁畜林產業、道航郵電燈塔等交通;港灣及名勝等,雖顯簡約,卻是珍貴的文化資產,以綠島當時的教育程度及人力資源,應是力有未逮。這些人犯也投入參與地方建設,為當時大型機械設備難以進入的島嶼,提供大量的人力,包括環島公路的闢建、學校校舍、海堤、發電廠、導航站、國民旅舍、衛生所、游泳池、鄉代會、水廠,甚至民宅,到處都有犯人汗水的痕跡。綠島監獄一位在地資深同仁告訴筆者:小時候,新生訓導處的新生都會出來演舞台戲以娛居民,也可以到裡面去看表演;過年會出來村子裡舞龍、舞獅、踩高蹺、春牛舞、演街頭雜劇,很熱鬧;經常會在派出所前面放電影;有些醫生(新生訓導處拘禁過的醫生超過10人)也幫居民看病,他們都很和氣;會教他們讀書、補習功課。顯然,當時的新生訓導處門禁及管制並不森嚴,可能係仰仗海阻,並不擔心新生有能力跨海逃脫。根據同仁的描述,當時的新生可以在官士的戒護下,到街上來辦理事情,並且可以和居民互動,這和後來封閉式的監獄及管訓隊是截然不同的。
圖片一: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綠洲山莊)全景
民國61年建造啟用,圖中X型建物為兩層舍房,左前方ㄇ型建物為行政區,前方巨石刻有「綠洲山莊」四字。
不過,以監獄而聞名究竟不怎麼光彩,現在的居民認為監獄使火燒島污名化,影響地方治安,卻又在法務部將裁撤綠島的監所時集結抗議。如果把監獄從綠島的歷史中抽離,綠島又剩下什麼?柏楊發起在綠島建立垂淚碑時,居民認為碑名過於悲情及污名,不要流淚,只要觀光,其後並決議更名為人權紀念碑。以「人權紀念碑」和「垂淚碑」為名,究竟何者能吸引遊客駐足?以筆者所見,騎著機車呼嘯而過者佔多數,碑名不能引人注目,碑文就更不用說了。根據統計,綠島每年造訪的遊客在40萬人次上下,其中百分之七十是20至30歲的年青人,對這些70年後出生的年青人來說,白色恐怖和赤壁大戰一樣,都伸手不可及,他無法體會到悲情,人權不是與生俱來的嗎?為什麼要紀念?其實,是我們也一樣。當我們在吟誦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時,會為「強虜灰飛煙滅」感到哀傷嗎?詩人的遙想不過是「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感傷的是自己「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又誰去想那是一場無情的戰爭,幾萬個生命在周瑜的談笑間,灰飛煙滅。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明朝楊慎看的透澈,一闕臨江仙,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俱往矣!都過去了,是非成敗轉眼成空,高舉「人權」的標語又如何?已經過時的政治是無味的,經過人文、文化的拓染,才能傳諸久遠。一曲王昭君,昭君和番的故事會不斷在記憶中重現;綠島小夜曲,美麗的歌詞似乎隱含不能說的神秘和傳奇的色彩,沒有人在意那根本是個誤會。天曉得,一本《三國演義》,多的是羅貫中自己杜撰的情節,溫酒斬華雄、過五關斬六將、刮骨療傷、華容道義釋曹操,都是虛構的,你看到處的關帝廟,沒有妙筆生花的羅貫中,何來忠義千秋的關雲長?
圖片二:法務部矯正署綠島監獄現況
法務部所屬矯正署綠島監獄,民國59年起建,61年完成啟用,為綠島目前唯一仍在運作中的監獄,核定容額362人。
監獄從來是黑暗的。清康熙年間,安徽桐城派大師方苞,因戴名世南山案牽連繫獄,所著《獄中雜記》有言:「獄中成法,每薄暮下管鍵,質明啟鑰,死而由竇出者,日四三人,多至日十數人,方夜中,生人與死者並踵頂而臥,無可旋避」;「茍入獄,不問罪之有無,必械手足,俾困苦不可忍,然後導以取保,量其家之所有以為劑,而官與吏剖分焉」。意思是:監獄中的規矩,每天天一黑,牢房就上鎖,天亮了才開門,死了的從門洞中抬出來,每天三四個,多時十幾個,半夜裡,死人活人頭腳相頂,沒有迴旋閃避的空間;一進監獄,不管有罪沒罪,手腳先釘上鐐銬,使他苦不堪言,然後引導他拿錢來保,金額多寡以他的經濟狀況為準,贓款官和吏瓜分。《史記》的作者司馬遷在「報任少卿書」中也有一段對監獄的描述:「見獄吏則頭槍地,視皂隸則正惕息」。看到監獄長官要跪下磕頭,看到穿黑衣服的徒隸,連呼吸也要端正。從浮浪者收容所、新生訓導處、司法的監獄、國防部的感訓監獄、綠指部的流氓管訓總隊、法務部的技能訓練所;關遊手好閒的、關政治的、關司法的、關魚肉鄉里的。被監禁者,如果不說監獄內是如何的暗無天日,無法證明自己是如此的英勇睿智,才能夠九死一生、歷劫歸來。監獄從來也是悲情的。如果醫院是死別的場所,那監獄無疑是生離的禁地。牆內牆外,咫尺天涯,白天裡大家裝堅強,夜深人靜時,此起彼落的啜泣聲。關久了,麻痺了,午夜夢迴,故園重歸,覺來淚雙垂。關更久了,義薄雲天的兄弟煙消雲散了;山盟海誓的愛人恐也琵琶別抱了,通常只剩下父母,只有父母會永遠惦記著遠方的孩子。逢年過節,手扶鐵窗向外望,窗外的月和故鄉的月一樣明亮皎潔,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傷心兩處同。綠島技能訓練所圍牆外海邊有一間廟宇,門上對聯「觀照眾生 似潮水省親 請問何時登彼岸;音傳世人 如爹娘憶子 細訴此地有般若」,一語道盡囚犯與父母的苦楚與心酸。
誠然,今非昔比。但,做為監獄的工作者,當人們極盡醜惡的去描繪監獄時,我們又如何看待自己;除了危言聳聽的,我們是否能說出一些令人動容的內容或故事。監獄是國家的刑罰場所,國家刑罰的目的除應報罪犯之罪行,另一個目的在「使受刑人改悔向上、適應社會生活」。以故,教育使之良善,並遵守社會生活的規範,重為良民,成為監獄行刑的主要教條與目標。監獄已不復昔日之晦暗,更有甚者,監獄已儼然如社會福利機構,管吃、管住、醫療、娛樂,一切依法行政,除了沒有自由以外,其他一切與老人安養中心相差無幾。在這種情勢之下,監獄的從業人員茫然了,我到底是在執行國家的刑罰?還是在為民服務?
從人道與人權的觀點,給予充足的食物、飲水、衣被、乾淨衛生的居住空間,是基本的人權;從法理的觀點,刑罰在剝奪其自由以對應其罪行,但並不在於給予凌虐使之痛苦;以教育矯正之觀點,在教育使之良善。其實,不論那個觀點,從一個觀點出發即可讓我們不再茫然。在可以買賣奴僕的年代,鄭板橋給他的兒子買了個書僮,同時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彼亦人子也,可善遇之』——那也是別人的孩子,要好些對待他。犯人也是人,有他基本的人權,他也是別人的孩子,同樣懷胎十月所生,父母撫之、育之,牽著他學走路、怕他受風受寒、怕餓了、怕熱了的孩子。我疼愛我的孩子,我用同樣的心去看別人的孩子。仇恨的土地上長不出愛的果實,我們期待罪犯改悔向善,卻使用暴力的手段和方法,無異於緣木求魚。
監獄的經營,在民主與透明的推演下,已擺脫昔日黑監的陰影,但是在作為上多了許多的無可奈何的嘆息,從業人員多在法規的約制下感到莫所適從;人犯在法規的保護下,多的是無所謂的輕浮。「假釋」,多的是抱怨、少的是感恩。實際的感化作為在那裡?罪犯應受到懲罰,為他們的犯罪行為負責,監禁已經懲罰了他,我們無須在監禁之外增加他的痛苦。要感化一個犯罪人必須建立在尊重和尊嚴的管教之下,監獄管教的目的不應僅在於維持秩序的穩定,應該要有更長更高的理想目標,管理的作為不應侷限於無事故的績效評比和鉅細靡遺的管制措施。監獄應該更致力於教育的作為,只有教育才能使人改悔向上;與人為善的教育方式才有可能矯正、改變一個人的思想,進一步改善他的行為與價值觀;嚴格的管理禁錮了人犯的行動,改變不了他的思想;在獄中失去自尊,出獄後將淪為更可怕的罪犯,我們的獄政政策已到了應該改弦更張的關鍵點。建構一個高關懷的管教模式是未來應該走的方向。我們的觀念尚停滯、僵固於依法行政、績效管理的階段,管教作為不僅只於依法行政,新治理觀的建構,從別人的需求看到我們的責任,從而尋求讓罪犯感動的力量,始可能建立改變的空間。轉一個彎,讓我們的心更開闊、理念更美好、工作更具有理想性。矯正罪犯,先從改變自己的觀念做起。
系列結語|垂淚之島,化為慈悲之岸
「矯正罪犯,先從改變自己的觀念做起。」
這句話,是陳憲章典獄長留給世人最溫柔的叮嚀。
《垂淚的島嶼》三部曲至此告一段落—
從歷史的懲罰,到教育的救贖;從火燒島的淚,到綠洲山莊的光。在時間的潮聲裡,這座島不再孤獨,因為它的故事,早已化為人性最深的呼喚。
回顧前篇
那是一道通往歷史與良知的門—
從「革命之門」到「新生之家」,每一步都踩在時代的灰燼上,也通向人性的黎明。[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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