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力釀」創辦人許震詮 讓原住民傳統酒走進世界餐桌
原先在都市工作的許震詮(Lilliw),因身分認同與家族記憶的召喚,決定帶著妻子從台北返鄉都蘭,走上傳統釀酒之路。他們在田野中訪查一年,重新找回長輩口中以藥草製麴的古老工法,並於2018年在新東糖廠倉庫設立「出力釀」品牌,成為第一家取得製酒許可的原住民傳統釀酒廠。

品牌名稱取自年輕原住民常用語「出咧」(阿美族語 culih)的音譯,意為「加油、堅持」,既是砥礪,也是對文化延續的承諾。這些年來,「出力釀」不只釀酒,更致力復育消失的酒麴植物,將知識分享給其他想重拾製麴的部落;同時努力讓原住民傳統酒走進大眾市場。許震詮期盼,這份從土地、語言、氣味到季節節律的在地風味,能一代一代傳下去,終有一天誕生第一個原住民百年酒廠,也釀出專屬於台灣的風景。
回到土地:身分縫線的重新接合
許震詮來自花蓮豐濱貓公部落的噶瑪蘭族,父母為求學與工作北上,於是他在台北出生、長大,返鄉的歸屬感卻始終像一道未完成的環。
推著他往回走的力量從孩子出生前開始醞釀,那時他不斷思考身分認同——在台北,他被視作「花東來的原住民」;回到部落,又常被稱作「台北回來的」。夾在兩端、難以落地的漂浮感,使他明白只有把生活與工作落到土地上,把文化活在日常裡,身分的縫線才能真正接上。孩子的誕生讓這份決心一錘定音。
許震詮大學念企業管理,畢業後投入連鎖餐飲,後因擅長企劃與專案管理,輾轉至桃園原住民族產業發展協會與花博原民風味館擔任經理。也正是在展售台前,他看見返鄉青年用土地與技藝重織生活的樣貌;同溫層帶來的不只是鼓勵,更是一張清晰的藍圖:他想讓孩子在部落長大,把事業紮根在妻子的家鄉——台東都蘭。
妻子高莎莎(Dongi)家族世代釀酒。岳父高郁程(Paylang)承自上一代的技法,已改用市售酒麴製酒;更早之前,阿嬤一輩靠的是山野藥草自製的酒麴。許震詮先在北部摸索試釀,請朋友試喝,口碑愈來愈好,他開始想:「如果要長久做,就該走合法、走真正的傳統。」
要把家族手藝變成可傳承的產業,就必須合法設廠。但成立酒廠談何容易?許震詮2018年和妻子定居於都蘭後,他開始申請原民會創業補助、辦貸款,評估委託代辦後決定親自上陣;兩年多來回奔走、補件釐清,終於拿到執照。長輩一度不看好:「現在做也有收入,何必冒風險?」他卻想得更長遠——合法,是他對孩子、對家族,同時也是對部落的承諾。

尋回味道:踏上九味藥草的田野之旅
拿到執照只是序章,真正讓「出力釀」有靈魂的,是找回被時間與植物印記過的「藥草酒麴」。許震詮從「舌尖田調」出發:帶著自家釀的酒請部落耆老試,長者說「好喝,但不是以前的味道。」於是他循著老人家口述線索,一個部落、一位耆老地拜訪,慢慢打聽誰還會做藥草麴。起初多半碰壁——酒麴配方傳家不外流,且私釀敏感,大家都很低調。但誠意往返、品牌逐漸被看見後,知情者陸續願意指路。
接下來的場景像民俗誌,也像冒險記:他與岳母陳艷庭(Usay)騎著機車上山臨海,一株株辨認、一把把採取,將掌上的野草與記憶裡的名字對上號。阿美族對草藥熟稔,Usay彷彿行動的植物圖鑑,協助把散落的知識縫回來。
最終,許震詮確立以「九種傳統藥草」製麴的核心工法——大葉田香、過山香、雞母珠、山素英、艾草、山澤蘭、大風草(艾納香)、野菊,以及紅骨九層塔。這九種植物在乾燥、粉碎、培麴、發酵的環節相互作用,啟動自然微生態;酒液因此帶出草本、果香與穀香交疊的層次,且批批各異,呈現傳統釀造不被標準化磨平的生命力。
「為什麼是九種?」許震詮笑說,答案其實來自田野與長輩的記憶拼圖。當年他帶著酒請教都蘭與周邊部落的耆老,老人家各自說得出兩三味、三四味藥草,名字有些模糊、方位很廣(例如長輩會說:「大概在靠海的那一邊」),於是,當他與岳母一處處實地尋訪、逐一驗味,最後把零散線索「湊」成一套穩定可行的傳統酒麴時,不僅真正能讓酒液交疊出風味的複雜度,且每批因氣候與微生物譜系不同而略有差異——那正是傳統的靈魂。
剛開始靠野外採集,總是「一點一點」,遠遠不夠。轉機來自電光部落一位推動藥草復育的長者張萬生,他提供多年來保存並繁殖的阿美族常用藥草苗種,讓「出力釀」能在自家地塊與合作農地擴大栽植。同時與部落協調,在特定藥草點位立標示,建立「打草不除草」的默契;幾年下來,海邊的目標種群回復成林,數量是許震詮剛返鄉時的數倍。

科學備援與手氣傳統:在穩定與靈魂之間釀酒
為了風險備援,許震詮更申請台東小型企業創新研發(SBIR)計畫,藉由新科技輔助,致力保存酒麴的品質與風味,透過分離菌株技術,以科學的方式保留了酒麴始祖,作為氣候異常或作物歉收時的保險,以確保風味能夠永久流傳。
然而他強調,現行生產仍以九味藥草的「傳統麴」為本,因為多菌共生帶出的立體口感,是單株培養難以複製的。
原料選擇也回到文化脈絡。都蘭一帶自曾祖輩起即以糯米為主食——煮糯米飯、搗成「toron」(麻糬)皆為日常,因此釀造亦以糯米為基礎。許震詮做過橫向測試:西部大量灌溉的糯米雖便宜,風味卻不如台東在地米與在地麴的「相性」來得好。如今他與都蘭在地的碾米廠合作,自小農少量直收,穩定酒體骨架。
進了酒廠,浪漫就必須化成SOP。他把長輩的口傳經驗轉成可複現的工序:浸米的水米比及時間、蒸飯的裝料量與蒸時,還有飯出籠後的放涼溫度曲線與「潤水」手法,讓米粒鬆散、利於掛麴,下麴粉的比例、雙手翻拌覆蓋的次數與均勻度。最後是入缸後的季節調控(夏季啟動空調降至約30℃、冬季覆蓋保溫),第三天觀缸,第7~10天視「出水」狀態攪拌,10~14天轉入大缸二段發酵熟成,提高酒精度至約12%。他說,早年品質起伏較大,如今靠著每一批的紀錄比對與微調,已能長期維持穩定。

但在科學之外,許震詮仍恪守部落倫理。他會在開火蒸米前向祖靈報告、祈福,釀造期間保持愉悅與專注,必要時播放傳統歌謠,讓場域能量安定。「發酵是活的,心浮氣躁、場子不順,酒就特別容易蒸不熟。」他記得,岳父當初教他時曾跟他說,即使學會了每一個步驟,不同的人釀出來的味道也不會相同,這就是長輩口中的「手氣」,他把它解釋為專注、誠心般的細節管理,以及對釀造的真心熱愛,像是好的廚師以同樣配方做出更好吃的一盤菜。
「這麼多年下來,我對自己釀的酒很有信心,它確實很好喝,原因是我並不把它當成工作,而是一件熱愛的事。」許震詮說,每一個細節,都是他多年研究的結晶,因此無法大量快速生產,但能保持最傳統的風味,把持最高的品質。
「生原酒」的堅持,與「牽手酒」的文化對話
「出力釀」的主力酒款,是不經殺菌、不勾兌、也不過濾的「生原酒」。「生」指未經高溫滅菌,保留活性,因此需要冷藏保存;「原」則代表不加水、不添釀造酒精,也沒有經過勾兌[1],保持原汁原味。同樣來自日本清酒的分類概念,許震詮用來對應小米酒與糯米酒的傳統製程。他強調,正因為沒有滅菌與勾兌,產量有限、保存困難,但更能呈現真正的阿美族風味。
談到與坊間最大不同,他給出三個關鍵,其一,堅持用在地糯米與九味藥草麴;其二,手工釀造、不代工、不勾兌;其三,用專業語彙對接世界標準,卻不丟失部落風土。疫情那幾年,門市看不到觀光潮,他反而把體質練紮實,去年才勉力收支平衡。支撐他的是清楚的願景——「每個部落都該有屬於自己的酒;而且,有一天大家會知道:台灣真正的酒,來自部落,能代表台灣。」
這份「對外連結、對內紮根」的路徑,最顯著的例子就是跨界混釀。「出力釀」與台灣自然酒權威林裕森合作,推出以阿美族牽手舞為靈感的「牽手酒」(Malikuda)。這個合作源於林裕森在阿米斯音樂節的感動與啟發,把仍在發酵的葡萄原酒與帶米的糯米酒基「共同發酵」,讓兩種酵母牽手對話,最後裝瓶成一支既有糯米香、也帶葡萄酒骨架的自然派混釀,不只讓葡萄酒圈注意到部落酒,也帶來第一批「從葡萄酒轉喝糯米酒」的新客群。
「牽手」不是行銷詞,而是一種文化實踐。在部落,酒始終是人與人、人與祖靈之間的媒介。這幾年,部落在重要祭儀與聚會中,愈來愈多改用出力釀的酒,長輩的肯定,對許震詮而言,倍感踏實。

什麼是不勾兌?
在釀酒產業裡,「勾兌」原本是指將不同批次或酒精濃度的酒液混合調整,讓口感更均衡、風味更穩定。在威士忌、白蘭地等烈酒產業,這是一種常見的專業工藝。然而,在米酒與白酒的脈絡裡,「勾兌」往往帶有負面意涵,指以食用酒精加水、香料拼裝成酒,非純釀發酵而成。許震詮強調「出力釀」堅持不勾兌,意味著不額外添加酒精、不用外來液體修飾,而是完全依靠傳統藥草麴與糯米自然發酵的成果,保持酒體的真實與純粹。
共學場與價值翻轉:讓部落酒走上世界餐桌
這幾年,許震銓也致力將酒廠做成「共學場」。一方面分享設備與空間,讓沒有資本設廠的好手也能少量生產;另一方面系統化開課,從藥草麴、釀造到品牌經營與銷售,已累計辦過50多場、約400、500人參與,逐步勾勒出「小米/糯米酒釀酒師」的在地認證雛形。他樂於把技術分享給不同部落,形成良性競合。
當然,教育市場也需要時間。過去,部落酒常被認為是廉價伴手禮,曾有觀光客走進店裡拿著300元想買兩瓶,他便請對方先試飲,再說明整個採集及復育、在地糯米契作、冷鏈風險與手工成本。對方最後不只買單,還持續介紹客人。他說:「為什麼願意為一瓶好葡萄酒買單,卻不願為台灣自己的好酒付應有的價?」這個小故事,也折射出他一路在做的事:把部落酒拉回與世界好酒平起平坐的餐桌。

回望起點,許震詮說,返鄉前他就常思索身分認同;孩子出生,讓決心落地。把文化的價值轉成可持續的生計。他與妻子、岳母,以及已逝的岳父,共同完成「從記憶到產品」的艱難轉譯。「出力釀」因此不只是一瓶酒,它是部落與城市、長者與孩子、過去與未來之間,最溫潤也最有力的連結。
※飲酒過量,有害健康
- 記者:環境資訊中心特約記者 蕭紫菡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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