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囊藏盡平生志/周俊傑

周俊傑
鉛山的深秋總是來得猝不及防。霜色一夜之間爬滿青瓦,七十歲的辛棄疾裹緊褪色的灰袍,在箭樓的殘垣下駐足。風穿過荒草,掠過他粗糙的手背,恍惚間竟與四十年前那個雪夜的觸感重合——那時他的手還握得緊韁繩,腰間的箭囊隨著戰馬顛簸,每一次撞擊都像要撞碎臨安城裏的醉生夢死。
紹興三十一年的寒冬,二十三歲的辛棄疾跨上戰馬,身後是五十騎精銳。夜色如墨,他們踏碎齊州城外的薄冰,馬蹄聲驚起寒鴉。箭囊裏的箭矢泛著幽藍的冷光,那是他親手鍛造的殺敵利器,淬著致命的劇毒。生擒張安國那晚,月光把箭囊上的血漬染成暗紫。他攥著韁繩回望敵營,忽然想起母親塞的平安符——粗麻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早燒成灰融進箭囊焦痕裏。後來寫“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時,墨蹟在宣紙上暈開,像極了當年馬蹄濺起的雪沫。熱血與柔情、殺戮與牽掛,在他的生命裏交織成複雜的圖景:少年的豪情萬丈,是不知現實殘酷的鋒芒;而歲月的沉澱,讓他看清理想實現的艱難。
臨安城的雕樑畫棟成了溫柔的牢籠。絲竹聲裏,他的《美芹十論》石沉大海,飛虎軍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深夜裏,他總把吳鉤劍擱在箭囊上,劍身寒光映著牛皮裂痕,和心口的疼一個模樣。調任地方後,箭囊裏不再是毒箭,換成了農田契書、彈劾奏章。在滁州開糧倉,在隆興整吏治,文書記著每粒糧食去向。可夜深了,手還是會下意識摸向腰間——那裏本該掛著箭囊,本該響起出征的號角。理想受挫後,他選擇在另一條道路上踐行初心。
帶湖的日子慢慢熬。春天桃花開得熱鬧,他看孩子們嬉笑,寫下“少年不識愁滋味”,筆尖卻在“愁”字上洇出墨團。冬夜大雪封門,他握著生銹箭頭,對著空箭囊長歎“欄杆拍遍,無人會”。醉意朦朧時,恍惚看見箭囊裏舊箭清鳴著射向北方,驚醒才發現,不過是月光在積灰的箭囊上投的幻影。他在田裏種上了莊稼,當稻浪翻湧時,眼前晃的全是戰場上的旌旗。身體被困在平凡生活裏,靈魂卻始終嚮往著遠方,而正是這種矛盾與掙扎,讓生命有了厚度。
友人們來訪,談詩論政間,他的目光總飄向牆角破舊的箭囊。有次酒後,他顫抖著摸出鏽箭揮舞,高吟“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那一刻仿佛又回到金戈鐵馬的年少。可酒醒後,望著箭囊只剩長歎。清醒時的無奈與醉夢中的豪情,交替上演著人生的悲喜劇。
開禧北伐的消息傳來,老人正在後院松土。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扒開箭囊想插新箭,乾裂的牛皮卻卡得生疼,就像他拉不開的老弓。對著銅鏡,白髮皺紋裏再找不到當年淬著火的眼神。他念叨著“廉頗老矣”,卻還是寫奏章分析北伐利弊。拖著老骨頭去書院講學,指著地圖講北方山河,可空蕩蕩的屋子裏,應和的聲音寥寥無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固執,還是堅守?他用盡一生給出答案。
鉛山的雨下得纏綿,臨終那夜卻暴雨傾盆。病榻前的箭囊突然窸窣作響,辛棄疾猛地抓住床幃,用盡全身力氣喊:“殺賊!殺賊!”晨光裏,箭囊裏幾片破碎的箭羽閃著微光,像極了他一輩子沒熄滅的那簇火——燒了一生,燙了一生,到死都沒涼透。在他生命的盡頭,理想依然熾熱。人生的意義,或許就藏在那些至死不渝的堅持裏,哪怕現實冰冷,也要守護心中的那團火,因為那才是生命真正的光芒。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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