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淚/王原昌

王原昌
葬禮的鞭炮聲還未散盡,婆婆已背著行李走出了院門。我望著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村口,心頭五味雜陳。昨日剛下葬的公公,此刻仿佛成了她生命裏終於卸下的重擔。可那重擔,又豈是死亡便能徹底消解的?
嫁過來十年,公公的罵聲是這院子的背景音。他癱在床上那一年,倒成了家中難得的安寧時光。婆婆總輕聲細語地忙裏忙外,而我見過最刺目的畫面,是公公將筷子在菜盤裏翻攪,挑出所有肉塊塞進自己嘴裏。婆婆小聲勸一句:“給孩子留點。”他便將整盤菜扣在她頭上,揪著胳膊打人。我沖上去攔,他手指戳到我臉上:“老子打婆娘幾十年,輪得到你翻天?”
我咬住他的手,牙印嵌進肉裏。他疼得嗷嗷叫,我盯著他嘶吼:“打老婆我不管,打我婆婆不行,我還指著她幹活呢!”
那夜,公公酗酒歸來,踉蹌著摔倒在院中的雪地裏。婆婆立在門邊,攥著掃帚的手微微發抖。她盯著雪地上蜷縮的身影,良久,才轉身進屋,關上了門。直到天光微亮,她才喊人送醫。醫生說,晚了。出院後,他只剩嘴能動,喂飯時總吐婆婆一臉,罵聲從早到晚。婆婆終於打電話給老公:“我想送你爸去養老院,錢我自己打工掙。”
兒子回了一句:“媽,我外面很忙,你和兒媳看著辦吧!”
婆婆出門那天,大姑堵門咒罵,我攔在婆婆身前:“誰孝順誰接走,不然我送人去你家。”話音落地,大姑支吾著縮了回去。誰都知道,公公年輕時攢下的錢,早被她哄騙了個乾淨。
婆婆隨大姐去了上海做保姆,每月匯款如時鐘般準時。我讓她存著,她卻固執:“養老院的錢,我得自己掙。”公公再次病發時,連罵聲也咽了。葬禮上,婆婆一滴淚未落。大姑啐她狠心,我冷著臉懟回去:“要哭自己哭,別噴髒別人。”
上午葬完,婆婆默默掃淨院子,行李早捆在門邊。她怕我們為難,才勉強回來這一趟。十年前我曾問她為何不離婚,她苦笑:“倆孩子小,孩子跟著他受苦。我只想熬到他死……”行李帶子勒進她肩頭的褶皺裏,像一道終於掙脫的枷鎖。她轉身時,我瞥見眼角有光一閃,卻終究沒落下淚。
就在婆婆踏出門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公公的遺物盒還擱在堂屋角落。匆忙翻找時,一張泛黃的信紙從舊衣兜裏滑落,字跡歪斜如枯枝,竟是公公生前寫的:“老婆子,我曉得自己不是人。年輕時在外打工摔壞了腰,疼得整夜睡不著,才拿你撒氣……腦梗那夜,我故意摔在雪地裏,就是想好早點解脫。你攢的錢,別給養老院了,自己留著養老吧……”信尾還歪歪扭扭畫了個笑臉,像他年輕時給孩子們折紙飛機時慣用的圖案。
我攥著信追出,卻見婆婆正站在院中老槐樹下。她顫抖的手撫過樹幹上陳年的刀疤,那是公公年輕時酗酒發瘋砍下的痕跡。她看著我遞過的信,忽然轉身,淚水終於決堤,一滴滾燙的淚墜在信紙上,洇濕了那句“好早點解脫”。淚珠墜地的瞬間,老槐樹簌簌抖落幾片枯葉,仿佛替這土地埋藏了半世紀的苦楚,終於隨風散盡。
此時,一片被塑膠袋裹著的泛黃紙頁被風卷起,打著旋兒落在婆婆腳邊。她拾起打開看,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老婆子,等娃們都大了,我給你栽棵槐花樹,春天開花時,咱們坐在樹下歇歇。”落款是公公的名字,日期竟是他們新婚次年。
婆婆顫抖著蹲下,手指撫過字跡,才發現這紙片竟是被刀疤嵌在樹皮的裂縫裏。原來當年公公砍樹時,將這張“承諾”的紙條一同釘進了樹幹,像一道被歲月封存、卻從未兌現的誓言。
記憶如潮水湧來:新婚夜,公公也曾溫柔地為她別上一朵槐花,說這樹是見證他們情意的媒人;孩子餓哭時,他偷偷塞給她半塊饃,卻轉身對旁人吼“敗家娘們”;癱床後罵她“老不死”,卻在深夜用僅能動的手指,在床頭摸索著將掉落的毛毯蓋回她身上……淚光中,槐樹斑駁的枝幹幻化成公公佝僂的脊背,而她終於看清,那枷鎖般的婚姻裏,原也藏著被恨意掩埋的零星暖意。
她深吸一口氣,將兩張信紙折入衣襟,走出院門。
暮色漸濃,村口的小路蜿蜒如一條解脫的鎖鏈,而她瘦小的身影在晚霞中竟漸漸挺拔起來,仿佛卸下重擔的鳥,終要飛向屬於自己的天空。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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