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酪梨

賣酪梨很簡單嗎?
在我們小的時候,是從沒聽過、看過酪梨這玩意兒的。
初見是在辦公室裏,同事商量著要到麻豆喝酪梨牛奶,回來時在我桌上放了一顆墨綠色,狀似西洋梨的東西,告訴我「這就是酪梨」,還加了句「新產品喔」。
我拿在手上把玩了會,上下左右看了看才十足外行的問道:「這怎麼吃?」
「可以切塊蘸蒜蓉醬油吃,也可以和牛奶打成果汁,加個布丁更棒。」
蘸醬油?這吃法聽了就不覺得怎麼樣,倒是打果汁有幾分吸引力。
下班途中我順道去買了鮮奶和布丁,還多買了個木瓜,心想如果酪梨牛奶味道不如預期,還可打杯木瓜牛奶,那一直是我們家人的最愛。
當天晚上,當我如法炮製出一大杯顏色黃中帶點微綠的酪梨牛奶時,大家看了看,都沒人對它抱著任何期待,直到媽媽嘗了一口讚好後,才有人好奇試試,結果真是出人意料,很快一大杯酪梨牛奶就被搶光,反倒是木瓜牛奶被晾在一邊。
這麼好喝的東西,不種一棵未免可惜,於是就有人提議把酪梨子種到後院裏,這是我們家的習慣,一旦吃到了什麼好東西就把種子往後院一種,於是後院就有了龍眼、芒果、破布子,甚至連香蕉都有,最稀奇的是還有一棵檳榔樹,那是檳榔最夯時,舅舅到屏東帶回來試種的,他說「看看它是否適應嘉南平原的氣候」,所以現在偶爾可以看到我們家人採檳榔的身影。
酪梨種下後,一如其他果樹的命運,三分鐘熱度後,我們也就忘了它的存在了,即使它抽了芽、長了綠葉也都沒引起我們太多注意,直到有人突然發現樹上竟長出酪梨來,我們才又將關愛的眼神投注在它身上。
這酪梨爭氣得很,除了第一年產量剛好夠我們自己食用外,第二年以後簡直可用結實纍纍形容,一抬頭,只見綠葉叢中處處點綴著酪梨果實,採了一簍又一簍,除了分送左鄰右舍,親戚家也都同蒙恩澤,最後連同學朋友都有分,即使這樣也只是消耗掉一部分。
「這怎麼辦?」母親指著地上剛採下的二、三十顆酪梨眉頭深鎖,唉,我也不知呀,樹上還高掛著一堆呢。
「拿到市場賣吧。」這話迸出來後我自己都嚇一跳,在這一刻之前我可是連想都沒想過賣酪梨這回事。
賣酪梨很簡單嗎?
應該不難吧,市場邊不是很多農婦賣著自家種的蔬菜?只要克服心理障礙,別害臊就行了,我這樣想。
於是當下找來紙箱,把酪梨裝好扛上機車就往市場出發,一路上心情忐忐忑忑,從沒叫賣經驗的我此舉會不會太大膽,何況要擺哪裏呢?市場上都已有固定攤位,路兩旁也都擺滿了臨時攤商,只有市場邊才略有空位,但那裏已是邊陲地帶,沒什麼人潮,只有零零落落幾個婦人賣著一些看來醜醜、營養不良的蔬菜水果,和一個賣吳郭魚,大家都叫他「黑松」的魚販,他號稱自己的魚貨是一早到什麼埤塘裏捕撈來的。
我左右看看,好像只有賣魚的旁邊還勉強可擺攤,沒其他選擇了,就這裏吧,生活中有些事將就著也是可以過的。
這黑松頗為熱心,看到我停車就主動招呼著:「擺這邊吧。」說著幫我把紙箱搬下,還問道:「第一次來是吧?自己種的吧?」
我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一眼就被人看穿,待會兒可得裝老練點,別被客人吃定了。曾看過有些大嬸級的客人殺起價來真是出神入化,什麼好東西到了她們口中都成了瑕疵品,非得折價賣不行。
結果是我多慮了,擺了約莫半個多小時,除了來了一個收清潔費的管理員外,根本沒人問津,大都是買魚時順便看看,有時我鼓起勇氣招呼:「自己種的,很好吃喔。」
換來的大部分都是搖搖頭,提起魚就走了,偶爾有人拿起酪梨看看,也都僅止於看看,連問個價也沒有。烈日下,我一人傻呼呼的在馬路邊「獨憔悴」,錢包只打開過一次,那是為了付清潔費。
倒是旁邊賣魚的生意還不錯,客人雖零零星星但也沒斷過,再過去是賣菜的攤位,她正在應付殺價的大嬸,只見那大嬸左挑右嫌,擺明了就是要占幾塊錢便宜,拉鋸了幾回合,最後老闆把菜裝進塑膠袋說:「你真會出價,都賠錢啦。」那嘴角微微下垂,有絲不易察覺的不屑。
我就這樣在路邊看著來來往往、揚長而過的車輛和買菜人的眾生相,直到賣菜的都收攤了,走到我面前拿起兩顆酪梨:「這酪梨這麼小,十塊錢一顆太貴了,五塊吧。」這戲碼不久前才在她的攤位前上演過,我還記得她臉上的表情呢,才一會工夫,從被殺價者到殺價者,她迅速轉換,完全無縫接軌,真是玲瓏心竅。
「你這樣賣不行啦。」賣魚的黑松也已準備收攤,看我人和酪梨皆如如不動,搖搖頭,一手拿起一顆酪梨,大聲喊著:「自己種的,免擔心農藥,正港有機酪梨,一顆二十塊就好。」
二十?這未免太自抬身價了,誰肯買呀?我只想賣十塊錢啊,才要出聲,只聽見黑松又喊了:「要收攤了,兩粒三十就好,俗俗賣。」
人性這玩意兒還真奇妙,一粒十塊錢沒人理,一粒二十,兩粒三十倒很快吸引人潮了,我冷眼看著眼前這一幕,對這門市場學充滿訝異,原來大拍賣的背後是這樣。
為了感謝黑松,我去買了杯飲料,他正在整理攤位,沒空搭理我,只埋頭說了句:「太浪費了,我都喝白開水。」他指著身旁一個渾身是滄桑痕跡的水瓶。
這場面有點尷尬,我提著飲料站在一旁,看著他俐落的收拾完用具,再掏出口袋裏幾張皺巴巴、微帶點潮的百元紙鈔數著,他雙手因長期泡水有點浮腫,這一行,不容易吧。
等他工作告一段落站起身來,我把飲料遞給他:「賣魚生意不錯。」
「半夜就得去撈魚,辛苦錢啦。」黑松啜了口飲料:「路邊乞丐而已。」
這時一個路過的男子朝黑松喊了句:「松仔,今天大樹下有場子,你去不去?」
「真的嗎?當然去啊。」黑松興致勃勃的回答,暗沈的臉上霎時染了淡淡一層光暈。
鎮上的人都知道,「大樹下」是郊區一處流動賭場的代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