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舊

這一帶,還是陰沉沉的,跟記憶中的過去,沒什麼不同。
會議尚未結束,但對我而言,已經結束了。明天還有些議程,討論下屆會議的籌備事宜和一些事務性工作,大可不必參加,然而,這意外得到的一天,如何打發呢?我從沉悶無比的會場裡出來,嘴裡叼著菸,漫步回旅館途中,腦子裡面,蠻奇怪的,出現了這麼一個意念:要不要去看看他?
這個突如其來的意念,自己都很吃驚。
斷絕來往,都多少年了,簡直算不清楚。事先完全沒有預警,更無任何安排,能這樣搞突然襲擊嗎?此外,誰知道他是否仍住原處?見了面,會不會不認人?甚至,人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甚了然,這個意念,豈不是太荒唐嗎?
然而,一旦有了這個意念,便像著魔一樣,怎麼都驅之不去。
是這個地方不明所以的什麼東西,在我不再設防的靈魂裡,起著作用嗎?究竟是生活過十年的地方,喚不回來的十年!
等回過神來,已經站在那個曾經熟悉不過的門口了。
迎門露臉的,不是他,而是我想都不曾想過的她,我的前妻。
她的眼睛,依然沉靜,像黑布完密遮蓋身體其餘部分的穆斯林婦女。看她的眼睛,一切未變,偵伺、搜索、無從揣測,歲月沒有留下痕跡,連魚尾紋都沒有。
沒有回應我的「嗨」,只回身向屋裡說:
「他來了。」
聲音自然,像風吹過樹梢。
他領我在餐桌前坐下。還是那張餐桌,居然從沒換過。無聲的風,在廚房、餐廳間走動,很輕,很快,桌面佈滿酒菜,有我愛吃的醃篤鮮、蒜苗臘肉、三杯雞和紹子豆腐。給我斟了滿滿一杯威士忌。
他舉杯。
「終於等到你啦,上一次,前一次,每一次都為你準備了,這次再不來,又要等個兩、三年了。」
我所屬的那個學會,每隔兩、三年在這裡開年會。原來摸準了這個規律。
因為腦子裡這次完全沒有她,才來成的吧,我想。
她始終沒上餐桌,佈置完,便不見了。依然穿著藍底碎花夾襖。
婚後不久,摸熟了她的居家習慣,我知道,藍衫底下的胸罩,晚飯前就沒有了,她不喜歡束縛。我也不喜歡。那時候,還要好,飯後有個馬丁尼時間,她依偎著,我的不拿酒杯的手,蛇一樣溜進藍衫底下,幸福感滿溢。
分手後,立即出現,拖得最久最無法捨的,便是這種幸福感。拖了很久很久,而且,彷彿自有其生命,每次陷入回憶,都有不同變化。素材越變越多,濃度不斷加深,到了根本無法與其他女人交往的地步。
然後,幸福感變質,轉化成屈辱。
養成了室內室外都喜歡戴上太陽眼鏡的習慣。好像戴上它,別人就看不見自己。好像從墨鏡後面看人,才能保持安全距離。
再來就是自咎。翻遍記憶的所有細節,具體耙梳每個細節的前後相關因素和流程,分析再分析,冷靜而理性,追查病因,像個負責任的醫生。
就這樣翻騰著,不知多少年。
三種感覺代表三個深淵,彼此的界線,往往並不明顯,有時你抬頭,他萎縮,有時疊羅漢,一道進攻,最過不去的,是突然什麼都沒有了。我不知道它們去了哪裡。只知道,下面是更無底的深淵,馬上就要下墜。下墜的方式有點特別,失重,頭下腳上,意識到,整個人,開始泡沫化,迅速墜向底層。一鍋沸騰的黑水,一波波煙霧冒上來。幸好,徹底淹滅之前,還能保留一點自覺,曉得吃藥已經無濟於事,得找心理醫生了。
奇怪的是。從來沒有恨,不恨她,也不恨他。
那時都剛受聘為助理教授,雖然不同系,卻門對門,租住在同一條巷子裡。
事情發生在我必須出國收集論文材料的那一年。她不願辭了工作同行。
一年後回來的當晚,發現藍衫底下,胸罩未除。她說:
「我跟他好了。你如果不願意,我就回來。但我不會快樂。」
這才發現,除了家具,屋子已經空了。
並不是笨到一年裡面什麼都蒙在鼓裡,幸福感誤導了我。

整瓶威士忌消耗到快一半,他才不再繞著彎子說話。
「想知道,這一次,為什麼決定見面?」
「沒什麼,」我說:「剛好有一天空閒,便來了。」

走出他們家的時候,夜已深了。他們堅持要開車送我回旅館,我堅持不要。
路程確實不遠,散步的速度,最多半小時。
臨時起意,決定到附近海濱公園的長椅上坐著吸菸。
月下,浪花像一條條銀色緞帶,自遠而近,一條接著一條,輪流摔碎在眼前的黑色沙灘上。每一條緞帶,長短粗細造型不同,前進過程中,角度曲折變化不一,但結局完全一樣,都在接觸沙灘的片刻,摔得粉碎。同時,發出動人心魄的最後吼聲。
當初選定這附近租房子共營生活,就為了這片海。
也因為,第一次吻她,就面對這片海,就坐在這張長椅上。
抽完第三支菸,我站了起來,向海走去。
威士忌加上菸,我的腳步不免踉蹌。
眼睛釘著迎面而來的最長最亮的那條緞帶,腳下配合它的速度和規律。
一頭栽進浪花裡。
發現全身濕透的自己,石頭一樣,坐在淺海沙灘上。
整包菸都糟蹋了。
卻不怎麼想抽菸。
回到座位上。
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海闊天空的感覺。
回到兒時的感覺。
幸福的感覺。
不是感覺,只是幸福。

能夠原諒自己。
真好。


◎作者簡介
劉大任
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早期參與台灣的新文學運動。1966年赴美就讀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政治研究所。因投入保釣運動,放棄博士學位。1972年入聯合國祕書處工作,1999年退休,現專事寫作。著作包括小說《劉大任袖珍小說選》、《晚風習習》、《杜鵑啼血》、《落日照大旗》、《晚風細雨》、《殘照》、《浮沉》、《羊齒》、《浮游群落》、《遠方有風雷》等,運動文學《果嶺春秋》、《強悍而美麗》,園林寫作《園林內外》,散文及評論《憂樂》、《晚晴》、《月印萬川》、《冬之物語》、《空望》、《紐約眼》、《無夢時代》、《走出神話國》、《赤道歸來》、《神話的破滅》等。最新著作為《閱世如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