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我們從頭來過──同志舊約.申愛紀.反公媽列傳

像吃到飽餐館越開越少,橫掃一遍「同性戀作家」名錄和作品集,曾幾何時,也變成了讓人消化不良、撐著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拜讀」所謂的同志作品,確實具有催情的興奮功效,尤其是瓊啊煙啊聚散雨濛濛根本打不濕文藝知青、運動「憤」子的時候,那些描述黑暗角落痛苦掙扎的男男警世劇,發瘋自殺的女女藍色蜘蛛網,總有一種帶著寫實色彩的大時代使命感與情操,讓我們全面買單,深深感激又感動。而「研究」西方文本,則更是屬於進口生蠔的等級,只要吞下它個幾大顆歐美小說詩集,誰管誰其實日常生活根本男女都不行只肯跟狗談戀愛,都立刻會變得威猛起來,儼然成為同志文學與文化的專家代言人。
我不是說《孽子》、《蒙馬特遺書》跟《威尼斯之死》、《油炸綠番茄》不好,畢竟這些「描繪人性黑暗面」的書,幫我們把到多少漢子多少妹,留下多少柔情多少淚。但要談同志作家作品,或許應該還有更多。
比方我的好朋友阿Ki。我知道你不認識,不過你可以試著去網路搜尋以及BT他用生命寫成的《噓。好好玩……》(土狗雜誌出版)。這本絕版書被大陸網站收進BL言情小說目錄裡,瀏覽點閱總人數比當年賣出的本數多出幾十倍。也難怪,因為它真是我迄今看過,最棒最淋漓盡致的男同志情慾文學作品。阿Ki如果知道他的著作現在這麼受歡迎,一定會很高興。
沒錯阿Ki死了,就是你想的那種病。另一個差不多時間走人的,還有我另一個好友田啟元。雖然離開人世的原因相同,阿Ki跟田啟元卻很不一樣,阿Ki的文字前衛潑辣戲謔、描寫在身體遊戲之間愉快的享樂,田啟元的《毛屍》等幾十齣劇作,則典雅得如水銀般流轉,但仍有十足滲透力與張力,與一定的沉澱重量。雖然寫得好,不過他們幾乎不曾在所謂同性戀經典文學的領域占過什麼位置,因為有人還在上還在大。
阿Ki是我見過最愛乾淨、最體貼別人的好男人。皮膚白皙的他長相雖稱不上俊秀,整個人的心思,卻像是一幅空靈精緻的手工蕾絲般,非常娟麗。阿Ki生前和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他整齊的家裡,我完全記不得他精心準備的下午茶是什麼滋味了,但是印象中,他慈祥的母親一直對著我嘆息,問我為什麼這麼孝順貼心的兒子會變成這樣,難道一切都是命,阿Ki只是笑笑的沒說什麼。一個也愛阿Ki的朋友,後來很生氣的告訴我,誰叫阿Ki骨子裡就是一個逆來順受、善良的乖孩子,才會受那些壞男人的欺負,才會不懂得多保護自己一點。阿Ki走了以後,我想起他的時候,總會把他的書拿出來翻一翻,安慰自己他已經在寫作裡得到了解放,人生當中至少在他的文學裡,能夠扮一次何寶榮,不會再害怕被拋棄。
至於田啟元,那可就真的是個被人人捧在手掌心稱讚的三太子跟王熙鳳了,從頭到腳戲裡戲外都嗆辣有勁。那一年,我遺忘了一個嶄新的保溫瓶在迪化街的臨界點劇團,嚇得不敢回去拿,被田啟元知道了以後,故意約我跟我體面的情人吃飯。西餐端上桌,他老兄可不管什麼一人一套,刀叉直接伸進我們盤子裡攪和,嘴裡還嚷著:「這是什麼啊?我要吃我要吃!」害我們兩個後來完全沒敢動盤子裡的食物。其頑皮強悍、力抗外界無聊的歧視與恐懼,可見一斑。
提這些十幾年前的舊事做什麼?其實,我不過是因為開心看到老友陳俊志的好書《台北爸爸,紐約媽媽》大賣,親親手帕交「花美T」何景窗的處女作《想回家的病》受到熱烈矚目,有感而發她/他們終於可以一個暫時放下錄影機,一個暫時放下毛筆,不拍別人不書畫別人,好好介紹與療癒一下她/他們自己。所以才會想,順便提醒大家,還有阿Ki跟田啟元這樣搏命寫的傳奇人物曾經活過,也為同志跟自己振筆疾書過。正所謂,同志圈裡一百零八條,條條大路通羅馬,都來起義相會。
我生命中最慘爛的事情之一,就是把邱妙津跟誰送作堆。當時一定是經蟲衝腦又缺稿,才會寫出那種狗仔報導。這比更早之前我請朱天心跟雷倩做出《擊壤歌》裡小蝦跟喬的姿態拍照上報,還要更俗氣復古,簡直蠢斃了(注:我是說我復古俗氣又很蠢。畢竟小虎隊當年英姿颯颯)。
但天知道我們同志(注:跟愛國歌曲「我們國父,首創革命」語法相同,我們不等於國父)是多麼需要知道:誰是誰不是,誰以前是誰現在不是,誰目前是從前好像不是,誰又跟誰一起決定未來是(注:不是未來式,也不是愛的自由式)……的八卦啊!猜一猜除了是一種好玩的遊戲,也是一種不需要動員號召、渾然天成的同志運動。雜七雜八的想頭來自四面八方、字裡行間,從:維吉尼亞.吳爾芙是不是用女朋友Vita做《歐蘭朵》的原型、我就不信妳讀過Vita Sackville-West,魚玄機殺女友兼女僕綠翹的動機或許是SM玩太大喔,一直碎嘴到《逆女》的作者杜修蘭是誰啦是不是拉子,凌煙的《失聲畫眉》該不會在講X青吧、哎有好幾個青耶,或者騙誰長得像大樹如此的同學倆沒上床,到底哪些男孩教了就是愛男人的老子哪些事、老子他全都睡過嗎,諸如此類。來自文本、無傷大雅的流言蜚語小話,就像是汪洋中的浮木一樣,只要比肯德基薯條還小的一根,就足夠讓同志們漂浮水面、透氣多年,彼此津津樂道、解憂愁透心脾,「引為佳話美談最好聊」。難怪勉強可擠入作家之林的陳文茜只是動動嘴皮支持同志,璩美鳳僅僅因為曾經接受一次同志雜誌專訪,就都同樣被列為同志夢中情人好多好多年,白白受人香火崇拜(注:我們同志比較有品,是當成偶像,並不是像異性戀們把人家當成香爐。你說嘛這年頭異性戀同性戀多難定義,我們同志不也頂喜歡花季玩的花間迷情嗎)。套一句最流行最夯的歌詞,我們同志的字典裡沒有放棄,因為已鎖定你/妳。哪個作家只要一寫到一點點涉及同性之愛的作品,或哪個名人發表言論,即使內容曖昧不明閃閃躲躲拐彎抹角,用字遣詞比海綿寶寶還坑坑疤疤,其小說幾乎與壞羅曼史(注:並非卡卡經典歌曲)看齊,詩則比打了油還令人滑倒,還是會被同志們聚焦並且拿來討論,也因此造就了一些公媽牌的作家及作品,前述已經略提了部分,茲不再全部贅述(你可以看得出來我在逃避回答究竟誰是公媽的問題,因為我怕被公媽派的子孫們追殺)。
我的怪獸朋友們勸我,都已經進化到淑女大便卡卡的年代,就不要再緊抓著瑪丹娜的回憶不放,這樣很落伍,酷兒怪胎跟吸血鬼現在眼看著都成了老祖宗啦,還有什麼好怕的。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案上公媽沒掀牌位露底呢?其實仍然崇敬同志文學的大家都心瞭肚明吧?還要繼續拿香拜下去嗎?異性公媽不入同性家廟,即使只是一個宣稱或宣示就夠,沒能說出口的畢竟道不相同。
台灣大學外文研究所副教授朱偉誠說得好,所謂的同志文學,毋寧是弱勢再現的主觀建構。再現是一種多麼簡單的生存需要,至少主觀上要是或者曾經是同志,呈現出來的才不會是被客體化、客觀化的同志形象吧?血統上應該不那麼要緊,畢竟費歐娜會變種,多嘴驢唐基也能生出飛龍在天。話雖如此,但是大家忘記了嗎,牠們可都是為了愛情改頭換面哪。真正的弱勢再現,包括敘述主體的位置、處境轉換,哪個作者若不能撂上一句我們同志,那就真是難保字裡行間的男男女女,不是他/她掌中的傀儡,吸名氣釣鈔票的工具。我們同志可以變形,可以話唬濫,但不喜歡也不能被訪談,被研究分析,被痛苦,被窺視,被意淫卻不真的來雙贏或三贏一下。就跟讀《浮生六記》還有《紅樓夢》搔不到癢處的古代情節一樣,賢慧的大老婆要老公納小妾,被豢養在園子裡假戲真做的,就算有同性戀之實,也沒有拉拉同志之名,言艷情可矣,勵同志不足。
所以雖然好玩,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再興高采烈或者神祕兮兮的再說小丸子愛上小玉、大黃蜂其實跟柯博文在一起了,孝維,我玩膩了。要罵誰是暴露狂沒有遵守文學的含蓄隱約都好,至少卡卡率先以身作則,愛吃牛肉的,就把牛肉現出來吧。至於那些含憂隱糞的,當然也有陽明山草原的特製漢堡,等待著他/她們表達對於文學政治的野心企圖還有理想,我們同志對此,真的就無須努力啦。


◎作者簡介
丁文玲
從事新聞工作近二十年,曾任職於全景廣播電台、寶島新聲電台、自立報系、自由時報、中國時報開卷周報、中國時報文化版等媒體,亦曾擔任版權公司版權顧問。目前除在中國大陸、星馬與台灣各華人地區平面、電子或廣播介面發表評論,並經常性於中時電子報部落格或臉書等網路平台與閱聽大眾互動,專業為法律顧問,學術領域為政府自我管制,理想為言論自由與經濟市場脫鉤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