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真實的親情告白─專訪【不能沒有你】導演 戴立忍

@戴立忍自編自導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不能沒有你】,在今年的台北電影節勇奪百萬首獎、最佳男演員獎(陳文彬)、最佳男配角獎(林志儒)以及媒體推薦獎,堪稱最大贏家。這部感人的電影改編自發生在2003年的台灣真實新聞事件,一位父親為了幫女兒報戶口,經歷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法律限定手續後,竟無法取得親生女兒的監護權,最後只好鋌而走險的帶著女兒作勢跳天橋。戴立忍選擇以黑白畫面拍攝呈現這則真實的故事,卻沒有刻意以激烈批判的手段大加韃伐,反而更能讓人感受台灣底層社會裡種種令人無可奈何的殘酷與荒謬。


真實新聞事件的背後


Q:【不能沒有你】的故事是根據真實新聞事件改編,在拍攝前有考慮過要完全忠於事實呈現還是加入一些虛構的情節增加其戲劇性?


戴導演:其實一開始看到這個故事,想要把它改編成電影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想像,也因為我要把它變成一個戲劇,一部電影,而不是拍成一部紀錄片,所以已經設定好要以什樣的方式去呈現,當然就會在一些情節和場景上做一些安排,讓這個故事更深刻。譬如說海,真實事件中的主人翁其實跟海沒有太大的關係,還有家庭成員,真實事件中跟主人翁住在一起的還有他母親。其實改編成電影劇本已經有一定程度的改變了。我記得兩年前第一次接觸到這個故事時,我第一個想放進去的就是海,因為我是高雄人,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海,我想把我自己的高雄經驗也加進去,而且這個故事裡有親情的元素,海也可以拿來表現親情。我其實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困在真實事件當中,劇本前後大概寫了七稿,那個創作的過程很長,大概有一年半,我一邊工作一邊寫,寫完了丟給朋友看給老師看,問他們有什麼意見,我記得大概前三稿或者前四稿我都卡在一個地方,就是寫出來很像深度報導,這件事對我來說很困擾,但是就是卡在那裡,問題的核心就是真實和虛構之間要怎麼取捨拿捏,中間我有放下大概兩三個月再回過頭來寫,然後就比較可以找到方向。後來我刻意加入很多不同的支線和場景,因為本來想拍的規模比較大,後來因為資金的關係,又一?一?回到最後看到的最簡單最單純的形式。

這個故事最早是陳文彬拿來給我看的,他大概寫了兩頁的大綱吧,我看完之後就跟他說,這個故事我想拍成電影,找你來演。然後第二天還是第三天,他考慮之後就答應了。他問我要不要跟主角碰個面,他可以安排,我第一時間就拒絕了。因為之前阿彬已經做過一次田野調查,如果我再做一次,我怕我會陷入跟阿彬一樣的狀況,就是困在像新聞事件的深度報導裡,所以我就告訴他如果有需要再說。我始終沒有跟他見過面,很多資料都是來自網路以及電視台的朋友借給我的新聞檔案資料。


Q:為什麼想用黑白攝影的方式呈現?


戴導演:想用黑白的方式拍攝是我在勘景的時候決定的。我喜歡騎摩托車勘景,我從台北一路騎到高雄,到處拍照,回來以後我把照片放在電腦裡一看,那時候突然覺得如果用彩色拍攝,整部電影出來的感覺會很殘忍。要嘛,就是有很大的資金,可以搭景,讓它拍出來不那麼雜亂,但是我沒有那個條件,拍出來的東西會比紀錄片還要殘忍,因為這些場景都是我根據劇本刻意去找的,我怕那些東西在銀幕上看起來會太具批判性,我當時看照片時就有這種感覺,那些場景都是髒亂的顏色、佈滿灰塵的顏色、油污的顏色,是從那個時候才想到要用黑白來拍。當然當我提出這個想法時,所有的人都認為我瘋了,這個事情一直到在台北電影節放映前都還受到沒看過電影的觀眾或朋友質疑。當時有這個想法,另外一個原因也是想到如何把有限的資金發揮到最大化,如何讓這部電影能夠突顯受到注意,黑白片也是一種策略,台灣太久沒有人拍黑白片,當然現在的電影技術已經比以前進步太多,但是在有限的資金下,黑白片是不是也是一種最有效的表現方式。我如果是用彩色來拍這個故事,它可能會變成像人生劇展之類的一般劇情片,但是我用黑白來拍,它變成一種風格、一種態度,而且跟電影本身的實質內容很合。


觀念上的挑戰


Q:拍攝這部電影最困難的挑戰是什麼?


戴導演:阿彬吧!可能是因為一開始我給他畫了一個太大的餅,我跟他說我一定會讓他拿影帝,他是第一次演戲,我也沒有告訴他怎麼演,我猜他一定事先做了很多功課,他一直問我要不要幫他找一個表演老師,他自己想很多,有一天他問我要不要把他設定成跛腳,我才意識到,他真的自己做了很多功課,後來詢問之下,他連平常走路都在揣摩這個角色的走路方式。可是我就是不要他有任何預設,不要他有任何分析角色架構的過程,因為我太了解,這種分析角色的方法對一個非專業演員來說會造成什麼樣的障礙和困擾。所以一開始拍攝的時候,我知道他很沒有安全感,雖然事前給他做了很多準備,但是畢竟他沒有一套專業的演戲系統,所以他很緊張,我就用一種很殘忍的方式,我打擊他的自信,我否決他,每次當他想要試圖做什麼的時候,我就喊「卡」,我一直否決他,一直否決他,到最後他變成極度萎縮極度沒有自信的狀況,我知道那種感覺,可是那就是我要的,因為那個角色就是那樣,那個角色可能一輩子都沒被稱讚過,那個人一生充滿了挫折,他也習慣於這種挫折,那就是我想要呈現的感覺。但是那個過程卻造成我和阿彬之間的緊張,我也沒告訴他我為麼要那樣對他,他甚至一到鏡頭前就想要躲鏡頭,找個洞鑽下去,其實這個東西是可以在剪接的時候轉換在角色的身上。我需要他提供的是一個基本的調性就好,他不需要去詮釋什麼,所以我就一直打擊他一直打擊他到最後只剩下最單純的東西,那就是我要的,但是我知道我用的方法是很爛的方法,後來我有在公開場合跟他道歉。

另外,我覺得最難克服的就是觀念吧!因為我這次希望用很不同於傳統正規的方式拍攝,像是工作流程、步驟以及技術,所以會造成工作人員的反彈。譬如按照以前正規的流程,我們到一個場景,會先等燈光打好再拍,但是我這次到了片場,看一看現場的狀況,跟攝影師討論一下,覺得光線OK,就開始拍了,我不需要修到那麼細,因為在那種完全準備好的狀況下,拍出來的東西都是同樣的氣味,我拍過的片子太多了,我很了解在那種狀況下拍出來的東西,他們說是專業,但我覺得是一種限制。所以我是在光線差不多、演員還沒有設計太多東西的時候趕快拍,對那些專業的電影工作人員來說可能會很沒安全感,因為他們不確定拍出來會是什麼樣的東西,他們也必須為出來的成品負責嘛,所以在過程中一直在克服這樣的緊張關係,花了很多力氣在跟工作人員的溝通上。這不是我惡意的或是工作人員惡意的,這只是兩邊在觀念上的不同。這個疑問一直等到阿彬還有林志儒第一次看到我剪接好的片子後才了解。


Q:片中有一些場景是在公共場合拍攝,譬如天橋還有凱達格蘭大道,在拍攝時有遇到困難嗎?


戴導演:事前申請就花了很多工夫,尤其是在一個對電影工作者不是很友善的環境,所以從申請開始就是一個很大的困難。我在劇本裡本來是寫他們在重慶南路上由北往南走,後來走一走突然轉到總統府前的護欄裡,所以憲兵才會蜂擁而上,因為他手中拿著一個不明物品,但是送申請之後,公文上只批了四個字:「史無前例」,這個回答還真幽默,我印象很深。其他的地方也是一樣,所以後來我只好想別的變通方式。譬如總統府那場戲我就改成凱達格蘭大道,但是衝突性就沒那麼強。我們在拍的時候是被圍起來的,對我來說剛好符合片子裡的狀況。像天橋那場戲,本來是想把整個地下車道封鎖,在天橋下面放個消防隊的氣墊,比較逼真而且安全,但是後來我們太晚提出申請,沒有足夠的時去協調所有需要提供支援的單位,但是他們還是支援了警察、消防車、救護車…等等,安全措施方面我也去借了馬戲團的安全網舖在下面,也給掛在天橋外的兩位演員綁了鋼絲。當然,最難控制的還是天氣,那時候剛好碰到梅雨季,又有連續好幾個颱風,拍攝那天也下了雨,雖然有三道安全措施,但就算是專業的演員在那種狀況下都會緊張,更何況阿彬是完全沒有經驗。那個天橋上的欄杆是金屬的,下了雨會滑,我很怕他沒抓穩一不小心會掉下去,所以大家都很緊張。雖然現場我們有做說明標語,但由於場面實在太逼真,民眾還是紛紛打電話報案,119都快被打爆了,警察一再催促我們趕快結束拍攝,所以很多鏡頭我們都只能拍一次,還好那天阿彬的狀況很好,很快就進入角色,順利拍完那場戲,可是之後他有五天都沒有聲音。拍這部片有很多磨難也有很多幸運。


不一樣的氣味


Q:你會怎麼形容【不能沒有你】這部電影?


戴導演:我承認【不能沒有你】在技術上還有很多地方不成熟,但是它呈現出來一種很不同的感覺,有人說它像義大利新寫實電影,有人說它像以前的經典老電影,我現在試著很客觀地去形容這部電影,在近十年或者近二十年的台灣電影裡沒有出現過這樣的電影,譬如場景的選擇、收音的方式…,只要影像有張力,我不在乎它是不是最完美的,我要的是現場最真實的東西。我們拍電影最大的目標就是要激起觀眾的共鳴,包括影像也是。我希望這部電影能讓電影業界意識到,拍電影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方式,不要限制所有的可能性。


Q:你的導演作品都會像【不能沒有你】一樣帶點社會批判的意義?


戴導演:不一定,我的下一個計畫是個很淒美的愛情故事,也是十幾年前發生在台灣的真實故事,我也是看到報導,覺得根本就是個【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故事,還有另外一個在進行的是關懷某種疾病的,我覺得任何題材其實都可以拍成很商業的電影,只是看你用什麼方式去講故事讓觀眾接受並且感動。這就是我們拍電影要做的事。--節錄自世界電影http://www.worldscreen.com.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