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西班牙人在台足跡 鮑曉鷗的基隆和平島考古夢

比起枯燥的文獻史料,以故事的角度重新詮釋的歷史,往往更讓人著迷。近來當紅的電視劇《斯卡羅》、《茶金》,即從歷史取材,如果你曾經為這些故事所感動,那麼必然也會為歷史學家鮑曉鷗眼中的基隆所折服。因為,這不是單純的歷史探查行動,更是一段「西班牙裔新移民」與「歷史上的西班牙人」,相隔300多年後,在台灣重新交會的奇妙遇見……。

長年在大學執教的歷史學家鮑曉鷗,因個性幽默,被學生私下稱作「爆笑歐」。會來到台灣,乃因1989年參與西班牙納瓦拉大學(Universidad de Navarra)與淡江大學的教師交流計畫,當時恰好在百科全書裡讀到,西班牙人在17世紀曾經來到台灣,這話讓一向重視歷史與生活連結的他有了研究靈感,欣然來台,豈料一來就超過了30年。

面向大海的基隆,自大航海時代以來,就是匯集各方人馬的重要歷史舞台。

不復存在的聖薩爾瓦多城
來到台灣後,鮑曉鷗首先鎖定的調查目標,即是當年西班牙在台留下的遺跡,地點主要集中在基隆和平島上,這座位於基隆北端的迷你小島,因著地理位置的特殊,在大航海時代,成為了各方人馬紛沓湧入之地,在歷史上譽為「台灣北部的門戶之一」,如今則可視為基隆這座「歷史城市的縮影」。
當年西班牙人為了牽制荷蘭人在遠東地區的發展,並力求鞏固自身在全球貿易優勢,因而來到台灣,他們率先在北台灣的和平島(昔日稱社寮島)上建造了聖薩爾瓦多城,與南台灣的荷蘭人所建立的熱蘭遮城遙相呼應,古諺「北雞籠,南大員」,即指兩座歷史古城。
「我每到一個地方,不論是台灣或者歐洲,都會先取得一份地圖。」鮑曉鷗說。身為歷史學者的他,對於史料文獻的蒐集與整理有所講究,抵台以前,還先到菲律賓蒐集文獻,來到台灣以後,憑著手上的資料,第一趟遠行即是到基隆尋找西班牙人留下來的古堡遺跡。他興致勃勃地出發,以為會看到雄偉高聳的歷史建築,最後卻一無所獲,就連當地人也無人曉得關於古堡的過往。
原來,聖薩瓦爾多城以及四周的稜堡,因經歷多次戰役,早已逐步頹圮,僅存的地上遺跡在二戰的時候被盟軍炸毀,象徵著基隆曾參與大航海時代的重要歷史證據早已飛灰湮滅。但鮑曉鷗並不灰心,不放過蛛絲馬跡的他,一度向基隆市政府詢問歷史照片等相關事宜,遺憾的是,當時沒有任何收穫。至多僅留下了如「三貂角」(源於西班牙文「Santiago」)、「野柳」(諧音西文的「Punta Diablos」)等地名,提供了西班牙人曾在北台灣活動的隱晦線索。

龐家姍攝

推動和平島考古行動
然而,始終堅信基隆與台南相比也毫不遜色的鮑曉鷗,藉由對比歷史圖像作了初步定位。2002年,他終於邀請到成功大學土木系教授李德河,利用「透地雷達」技術,探測到昔日堡壘的確切位置,正在「台灣國際造船公司」(CSBC Corporation, Taiwan)一號船塢西側舾裝工廠的下方。
2011年,他藉由國科會(今科技部)「從文藝復興到新石器時代:西班牙在台灣基隆的堡壘及台灣南島民族的史前環境」計畫,媒合西班牙國家科學研究委員會(CSIC)來台,並與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進行國際合作。鮑曉鷗解讀歷史文獻,實際考古發掘則由西班牙考古學家María Cruz Berrocal與中研院院士臧振華來負責,他等待已久的和平島考古終於啟動。
但,原先被設為首要目標的聖薩爾瓦多城,礙於現今所在位置,遲遲無法取得台船的開挖取可,在台船允許的工作範圍內,團隊只好將目標轉移到同樣也可能有遺跡存在的台船停車場。次年,鮑曉鷗重新解讀1654年大台北地區古地圖,他建議考古團隊:「從停車場裡的那棵大樹開始,沿著牆走25公尺,從那邊開始開挖。」
他們終於發現過去由道明會修士所建造的諸聖教堂,以María Cruz為首的西班牙考古團隊甚至發現了附屬於教堂的天主教墓園,「這座教堂的意義在於,它是這個多元文化社會中重要的宗教中心,不同的人在這裡彼此互動,這些不同文化的人,包括漢人、Quimaurri(大雞籠社)、Taparri(金包里社)的平埔族原住民、日本人,陪同西班牙人來的菲律賓人與墨西哥人,甚至還有非洲人,最後則是荷蘭人。」鮑曉鷗細細敘述著。
考古挖掘的出土成果,展現出和平島從新石器時代、鐵器時代、大航海時代等不同年代的歷史層次,鮑曉鷗與他的學生、考古學家洪曉純合作,將這些成果集結出版成專書《尋找消逝的基隆:台灣北部和平島的考古新發現》。

在和平島台船停車場所挖掘到的諸聖教堂遺跡,為當年西班牙傳教士所建造。

和平島歷史的現代意涵
2013年,因理念不同,鮑曉鷗退出考古團隊,但作為歷史學家,他對基隆和平島依舊懷抱著無比的熱忱,「這些年來,我開始認識到和平島在17世紀上半葉的重要性。雖然這段時期西班牙人在台的重要遺跡,什麼也沒能留下,但我希望能在將來建立起相關的論述。」鮑曉鷗說。
他也引述自己的老師、歷史學家Enric Ucelay-Da Cal的話:「只要你所處理的是具有普遍性的課題,那麼作為歷史研究的對象,一整個國家跟只有600位居民的小鎮相較,兩者並無不同。」
換言之,從當代回眸17世紀的和平島,以面向大海的國度為背景,處理居民僅有600人的原住民聚落,議題仍深具價值,「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歷史舞台相遇、互動,有的甚至包含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但想要真正地認識『他者』,需要仰賴雙方的努力,以及持續地對雙方文化進行評估,並肯定彼此是有東西可以提供給對方、相互學習的,」鮑曉鷗如此說,「即便在現代,這樣的議題也以不同的方式重現。」

除了研究工作,鮑曉鷗對於歷史教育推廣也有著捨我其誰的熱忱。

這座城市,在等待一個歷史學家
鮑曉鷗曾語出驚人地說:「基隆,是一座沒有歷史的城市。」再仔細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他並不是說,基隆沒有歷史根底,反倒是因深諳此地文史來龍去脈,才感到惋惜:市面上罕有以基隆歷史為題的史普書籍,民眾對於基隆歷史的認識也不夠充分。
過去在蒐集史料時的磕磕碰碰,讓他深有感慨,他表示,西班牙的每個城市,都有官方或私人的歷史檔案館,可以找到所有相關的圖片收藏,「許多人以台灣為榮,台灣也有國家級的歷史博物館等,但對於自己成長的都市卻沒有以同等的眼光來看待。」在他眼中,基隆是一座絕不遜於台南的偉大城市,這座城市仍在等待當地人的「歷史自覺」。
他以西班牙的老城畢爾包(Bilbao)做為類比,因著古根漢美術館的進駐,讓這座日暮黃昏的老城市注入新血,畢爾包就此華麗轉身,成為了文藝復興的基地,一直稟信基隆潛力的他,也曾與基隆的文史工作者合作倡議,希望政府能將西岸倉庫保留下來,為這座城市建造一座歷史博物館。
同時他也撰寫了英、西雙語的巨著《Spaniards in Taiwan: 1582-1641》(西班牙人在台灣史料彙編)以及《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1626-1642》等書,同樣具有重要的教育意涵。
近年,他的學生胡雅涵,也以大航海時代的基隆和平島為題材,與插畫家黃子彥合作,創作繪本《佩德羅的項鍊》,故事描述了巴賽族、西班牙人等不同族群之間的互動,該書由他擔綱顧問,算是間接呼應了「為基隆撰寫一本書」的期盼。
「像這樣的地方,值得這樣的一本書。」鮑曉鷗眼中的基隆,仍在等待著一位歷史學家,能從古至今,將各方文獻疏絡、整理,成為一本深入淺出,有著紮實歷史考據知識,並可供大眾閱讀的專書,「就我的個人意見,以『港城』的角度來理解基隆是很不錯的,就像以『島國』來理解台灣一樣。」鮑曉鷗若有所思地說。
近來,他投入撰寫虛構性的歷史小說,他幽默地說:「有些人說,西班牙人不讀書,是因為他正在撰寫自己的書。」對於這本書,就如當年夢想著開挖聖薩爾瓦多城一般,不論結局如何,這一場「唐吉訶德式的冒險」,同樣讓他滿懷雄心盼望。

鮑曉鷗眼中的基隆充滿了歷史層次的魅力,他盼望更多在地人能認識這座城市背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