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從離岸到返鄉——青年階層的修煉、連結與守護

在台東都蘭鼻,阿美族音樂人舒米恩(Suming Rupi)於2013年發起的「阿米斯音樂節」(Amis Music Festival)走過12年,從一次以歌唱連結土地的嘗試,到台灣最具代表性的原住民族音樂文化行動。今年音樂節以「韌性」為題,象徵在自己的土地上慢慢起身、長出自己的花。這裡沒有VIP席次,只有人人平等的共鳴現場;沒有距離,只有海風、歌聲與族人共舞的節奏。
本專題以「十二年的阿米斯」為主軸,從三個面向回望這場島嶼的文化運動:從部落長者的記憶,看見部落如何在懷疑與行動之間學會自我治理;從青年階層的參與,理解文化如何在勞動與合作中被再度啟動;再從「文化小教室」的思辨現場,看見部落與世界對話的深度。這是一段關於土地、語言與世代的故事,也是阿美族在當代持續唱出韌性之歌的證明。

【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從離岸到返鄉——青年階層的修煉、連結與守護

返鄉後的黃劭文長期投入阿米斯音樂節文化舞台的籌備與行政工作,是青年階層中兼具組織與策劃經驗的重要成員之一。圖片提供:米大創意


阿米斯音樂節不只是台東都蘭的年度盛事,它還是一場以「土地」為中心的行動,一場從青年身體開始的文化實踐。30歲的黃劭文(族名Sontok)與38歲的高綵霜(族名Mesay),是這股返鄉浪潮的縮影。前者離鄉多年後回到都蘭,把專業與關係網絡接回部落,成為文化舞台的幕後推手;後者則以設計思維介入村落公共空間,讓主舞台與市集成為部落向世界說話的窗口。他們都來自青年階層訓練的系統——那是一場從體能到心靈的集體鍛鍊,也是一種「把自己交回土地」的學習。


透過他們的故事,我們看見返鄉青年如何在阿米斯音樂節裡,把勞動化為連結,把熱鬧化為對話,讓世界進來,也讓部落望出去。


把工作與身體交回土地


從小生長於都蘭、今年30歲的黃劭文,18歲離鄉念書,曾在原民台任職,28歲回鄉。


他用幾乎一個月的速度,把在台北的生活打包回到都蘭——不是因為工作不順,而是身體與心靈累了,「想回到一個周圍都是認識人的地方,看看可不可以讓身體舒服一點。」


返鄉不是退場。對黃劭文來說,返鄉意味著把專業與關係網絡接回部落:2019年他在阿米斯音樂節的文化舞台擔任主持;2023年起更投入文化舞台的窗口工作,從拜訪各部落、確認演出意願,到行政對接、器材規劃、送往迎來——把別人的故事安全地送上台,再送回家。這是青年階層在音樂節裡最不顯眼、卻最關鍵的那雙手。


與黃劭文不同,高綵霜「從小旅外」,父親是軍人,逢年過節才回都蘭。她學的是平面設計,28歲決定回到故鄉,進入階層與工作場域。「一開始用攤位、市集去跟人互相介紹都蘭怎麼玩;後來做場域設計,上一屆主舞台『十字繡』是我們工作室和部落姐姐妹妹一起做出來的。」回憶那一場颱風天,彩色布幕被颱風外圍環流撕扯,她們和村裡年輕人連夜補救。隔天開演,觀眾以為那是專業公司搭建的外台——「其實是是我們工作室成員和部落的兄弟姐妹們一起做出來的。」


返鄉,於是成為一個更準確的詞:把身體、技術、與彼此連接的能力,交回土地。


青年階層:在烈日、鹽味與生薑裡練成的公共感


都蘭的青年階層訓練有一條明確的歷史脈絡。1990年代中期,部落長輩意識到許多青少年長在都會、與部落記憶疏離,於是把「像童軍般」的營隊引進、擴大,逐步發展為今日的體能與文化系統訓練。



【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從離岸到返鄉——青年階層的修煉、連結與守護

青年階層訓練結合體能、文化與公共服務,成為都蘭世代傳承與部落行動的核心力量。圖片提供:米大創意


【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從離岸到返鄉——青年階層的修煉、連結與守護

青年階層訓練現場照。圖片提供:米大創意


劭文第一次參加是2005年。他笑說,是被表弟「騙」去——「說參加訓練會發鈴鐺,幾天後就能上台跳舞。」真正進去才發現:每天在太陽下跑步、做重訓、練舞、海邊採集、在沙灘摔角;學竹器、竹碗、樹皮工藝;不能用魚槍的年紀,就從最基本的潮間帶採集開始。遇颱風,大家得一起撐棚腳,等那陣風雨過去,「哥哥會發下一大塊生薑,弟弟一個傳一口,喊一聲,繼續撐。」


那不是苦難敘事,而是把「一起」刻進筋膜的方式——一起疲累、一起判斷風向、一起完成一件事情。對黃劭文而言,這個「一起」讓「阿美族」不再只是身分欄的名詞,而是能被身體記住的秩序與溫度。「如果我只是在部落裡長大,沒有走進階層、公共事務與祭典,我就只是個普通小孩;是訓練讓我學會勇敢與連結。」


青年階層的分工,在音樂節時被放大:男生多在前線調度、值勤與場務;女生以後勤、陳設、市集引導為主。但這幾年也逐步流動——高綵霜與工作室夥伴帶著「設計語言」,把舞台變成可閱讀的文化符號,把市集變成一間間「引路所」,讓旅客學會如何「帶著禮貌進入一個部落」。


觀光與移居:在人潮與房價之間,練習說「請進、也請尊重」


返鄉與音樂節同步,帶來的還有觀光與移居的浪潮。黃劭文記得,大學某個夜裡回都蘭,走進便利商店,裡頭「全是外國人」,那是他第一次強烈感到人口結構的改變。高綵霜則把童年記憶拿出對照:從一層樓平房、前院聚會、路邊沒水溝蓋、孩子騎腳踏車跌倒,對比今日的小朋友圍在一起滑平板——「人變多、房屋形式變了,生活方式也跟著調整。」



【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從離岸到返鄉——青年階層的修煉、連結與守護

平面設計出身的高綵霜以設計語言重新詮釋部落場域,讓阿米斯音樂節的主舞台與市集成為文化與土地對話的平台。圖片提供:米大創意


人潮帶來生意,也帶來邊界的考驗。高綵霜家在國小旁,常有旅客誤闖家門,以為是景點;青年們只好拉起鐵門,重新標示「這裡是家」。


更難的是土地——「真正的風險是地價飆高。」黃劭文說,這幾年族人賣地變多,返鄉青年回來時,得住民宿。對許多部落而言,那不是簡單的市場問題,而是下一代能否在部落「安家」的權利。


阿米斯音樂節的選擇不是排他,而是教導:用文化小教室與舞台發聲,說明土地與開發的關係,討論如何「善待」一塊地,並讓來到現場的群眾練習把垃圾帶走、把噪音放低、把好奇化作對話。「會場裡攤商、志工、觀眾都越來越能理解這件事。」黃劭文說。「我們不是不歡迎外地人買房,而是希望別把價格炒高、別把居住變成投資而已。」


讓世界進來,也讓部落望出去:文化舞台的請客之道


文化舞台是阿米斯音樂節最具都蘭氣質的場域。它不只是表演舞台,更像一場持續十年的「請客儀式」——把世界請進來,讓部落望出去。



【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從離岸到返鄉——青年階層的修煉、連結與守護

阿米斯音樂節現場聚集來自各地的觀眾與部落成員,透過音樂、手作與對話,共同構築島嶼文化的共學現場。圖片提供:米大創意


黃劭文與團隊在年初就出發,一個部落一個部落拜訪:確認他們想談什麼、要唱什麼、帶什麼器材、誰能接送、要住哪裡。「我們只是讓人安全地來、安全地回,並且在台上被好好聽見。」他說。


颱風常是最大的敵人,也是最好的測驗。去年音樂節遇上外圍環流,文化舞台整天與雨競速——有人改站位、改走線,有的部落堅持在大雨裡完成古調才退場。「有一場主持人臨時撤離,我就一個人在台上撐流程。」黃劭文笑說,直到最後一天,舒米恩喊「2025年見」時,他才真正鬆開,「那一秒差點落淚。」


這樣的「請客」不只是邀請,而是一種文化責任。文化舞台每年都會邀請來自不同地區的部落——花蓮的奇美部落、關山的電光部落……他們人不多、資源不厚,卻有極強的守護意識。奇美部落曾為傳統歌謠權利一路訴願到原民會;電光部落用「週末召回」讓孩子重學母語歌謠。「這些例子讓我們被照亮,也提醒自己不要以為都蘭的成熟是理所當然。」黃劭文說。



【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從離岸到返鄉——青年階層的修煉、連結與守護

花蓮奇美部落與關山電光部落多年受邀參與文化舞台,透過古調、母語歌謠與舞蹈,展現跨部落交流與文化守護的精神。圖片提供:米大創意


把人請上台,也是建立了一張張彼此照映的鏡面——島內的各個部落在交流裡重新看見自己,也讓外來觀眾學會了一件事:所謂的「音樂節」,不是熱鬧,而是學習;不是表演,而是共同呼吸。


對青年階層而言,文化舞台就是這樣一種練習——讓世界進來,也讓部落望出去;在請客與被請之間,重新定義家的形狀。


從攤位到主舞台,讓觀眾學會閱讀部落


高綵霜回鄉後,一邊在市集擺攤、一邊把設計思維帶入公共場域。上一屆主舞台「十字繡」是村裡手作與專業分工的結合——她們把「十字」做成觀眾可穿梭的結構,從遠看是舞台,近看卻是部落織線與空間的交錯。「很多人到晚上才發現那是一座可以走進去、被慢慢閱讀的『裝置』。」她說。颱風天布幕被掀、大家連夜補救,隔天完工時,夥伴們又累又笑——因為那不是某家公司交出的作品,而是部落交出的答案。



【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從離岸到返鄉——青年階層的修煉、連結與守護

2023年主舞台「十字繡」結合部落手作與專業設計,呈現織線與空間交錯的裝置藝術,象徵都蘭青年集體創作的能量。圖片提供:米大創意


高綵霜也把市集做成「引路所」:與其只賣商品,不如為第一次來到都蘭的人畫地圖、教禮節、聊流行——「讓人帶著尊重走進生活,而不是帶著攻略走進打卡點。」這種細緻的接待,正是與故鄉有深厚情感的青年,為音樂節寫下的另一本使用手冊。


下一個十年:不只是「能辦」,還要「敢想」


「今年大家都很能執行、很會把事情做起來。」黃劭文說,但他也期待青年階層能把「想像」推前一步——不只完成例行工作的運作,更主動提案:例如哪些階層對音樂有興趣、能不能以主題性邀約、把傳統錄製與當代創作對接,讓交流不只停在舞台,也進到部落的生活區,讓觀眾在「看」之外,有更多「談」與「學」。


高綵霜的願望,則是讓村內更多姐姐妹妹進來一起做東西、做系列商品與場域佈置,讓經驗與收入都能在村里內循環。


尾聲:把彼此交給彼此


阿米斯音樂節像一面網,青年階層是把網撐起的繩索。黃劭文的返鄉、高綵霜的回流,無非是把一個世代的學習交回部落,讓下一個世代有空間再出發。


當風雨來了,有人守在舞台、有人縫布、有人引導、有人唱歌;當人潮來了,有人教禮節、有人說土地、有人標示邊界、有人溫柔地說「歡迎」。


十年之後,人們也許會忘記哪一年雨最大、哪一年布幕最難掛,但會記得某個晚上,主持人在雨裡沒有離場、合唱在雨裡沒有走音、孩子在第一排睡著、隔壁的人悄悄把垃圾帶走——以及最後那句「明年見」。


回家,從來不是回到過去;回家,是把未來放在彼此手上。


青年階層的工作,說到底,就是這麼簡單、也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從離岸到返鄉——青年階層的修煉、連結與守護

阿米斯音樂節現場聚集來自各地的觀眾與部落成員,透過音樂、手作與對話,共同構築島嶼文化的共學現場。圖片提供:米大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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