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畔浮瓜憶小暑/賀源

賀源
夏日的熱浪洶湧而至,如裹挾了重物的潮水般,沉沉壓上心坎。天空卻明淨得如洗過一般,無半片雲彩遮擋,太陽便放肆地懸在天上,灼灼照透大地萬物。而暑氣蒸騰中,卻有一味清涼,如甘泉般悄然撫慰著燥熱的身心,那就是井水泡過的西瓜。
當小暑節氣將至,父親便早早將西瓜放進院中那口老井的水中泡著。井壁佈滿深綠濕潤的苔蘚,如垂下的帷幔。父親放下井繩,竹籃便緩緩沉入水中,西瓜浮在清冽的井水之中,墨綠條紋在波光裏若隱若現。我時常倚在井沿旁,伸長了脖子向下張望,那幽深水影裏的西瓜,便仿佛成了我心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清涼。水波輕輕蕩漾,西瓜也在水中緩緩浮沉,恰似一枚被時光浸染的清涼玉石,靜候著被喚醒的時刻。
待到午後最熱時分,父親終於放下井繩,竹籃被緩緩提了上來。西瓜渾身水淋淋的,濕漉漉的皮上還掛著晶瑩剔透的水珠。刀鋒輕碰瓜皮,只聽“哢嚓”一聲,清涼的氣息與甘甜的滋味便迫不及待地飄散開來,彌漫了整個院子。我們圍坐井臺邊,各自捧起一片瓜瓤。瓜肉紅得耀眼,絲絲甜味在舌尖融化開來,沁涼入喉,直透進每一寸燥熱的筋骨裏去,霎時間便消解了這蒸籠般世界的煩悶。
待到暑熱略微退去,我便約上夥伴,奔向了離家不遠的小河溝。河水清淺見底,陽光照在水底的石頭上,映出粼粼微光。我們赤足踏入水中,河水溫和地包裹著腳踝,水底的細沙軟軟地滑過腳底,愜意無比。我們輕輕翻開河裏的石頭,只見小蝦小魚紛紛遊竄而出,那些小魚小蝦透明玲瓏,如水中遊動的精靈,在陽光下閃耀著輕盈的光澤。大家驚喜地低呼著,伸手去抓,小蝦們便靈活地逃竄,尾巴輕彈水面,濺起晶瑩的水花。偶有蝦兒急逃中撞到腳背,帶來一陣微癢,惹得我們咯咯直笑;偶爾蝦鉗夾住了手指,雖只微痛,卻也驚得我們慌忙甩手。我手捧搪瓷碗,碗中盛了河水,放進了捉來的小魚小蝦。這些小生靈在碗中來回穿梭,急急撞壁,尾巴擊水發出細微的“啪嗒”聲,每一道漣漪都映照著我們孩童純粹又專注的歡喜。
我們樂此不疲,直待夕陽西下,晚霞溫柔地塗抹在天邊,我們才戀戀不捨地爬上岸來。各自把搪瓷碗中的小魚小蝦倒回河溝,看著它們輕捷地遊散開去,身影最終融進清澈流波,心才釋然。回家路上,我們互相誇耀著今天的“戰績”,夕陽餘暉下,汗珠閃閃發亮,如綴在額頭的細鑽。夥伴們雀躍的身影被拉得細長,一路延伸進漸濃的暮色裏。
時光如奔流不返的溪水,許多年後的夏夜,空調的風吹得均勻卻涼得生硬,我吃著冰箱裏鎮過的西瓜,甜則甜矣,卻再也尋不回當年井水浸透的天然清冽,更失去了幾分瓜瓤裏氤氳的泥土芬芳。而小河溝裏的魚蝦與嬉鬧,早已被歲月沖刷得杳無蹤跡了。
如今我常想,昔日的井水浮瓜,河溝翻石,不僅只是清涼的慰藉與童稚的遊戲;小暑之時的井水沁涼與水中嬉鬧,原來是我們人生初嘗的時令滋味——在季節流轉的刻度上,人親歷了天地間無言而微妙的節律,如潤物細雨,悄悄滋養了靈魂深處對於生命本真的感應。
而此刻,當我在喧囂的都市中聽到空調低鳴,那記憶裏的瓜瓤紅豔與魚蝦遊弋的水花,依舊鮮活如初——縱使歲月漫漶了井臺青苔,這抹清涼卻依然澄澈,幽幽地映著生命源頭那尚未枯竭的、與萬物相呼吸的赤子之心。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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