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來的關愛/唐勝一

唐勝一
不怕大家笑話,我曾做過一回“賊”——年少時偷過生產隊的西瓜。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風裏,都帶著些許清苦的味道。像我們這樣藏在山褶子裏的人家,日子本就緊巴,而我這個沒娘的孩子,更是常被饑餓追著跑。那天的日頭烈得很,山道上的青石板被曬得泛出白光,赤腳踩上去,燙得像踩在剛揭開的蒸籠邊了,每走一步生痛得咬緊牙關。可我心裏揣著個念想——山坳裏的西瓜園,那圓滾滾的綠皮瓜正躺在地裏,說不定已攢足了清甜。
守瓜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像是老天悄悄給我留了道縫。饞蟲早爬滿了喉嚨,我貓著腰鑽進瓜地,慌慌張張摘了兩只,緊緊抱在懷裏往回跑。泉水塘就在不遠處,冰涼的塘水漫過腳踝時,整個人都鬆快了。我半個身子坐在水裏,把西瓜往石頭上一磕,裂開的紋路裏露出淺黃的瓜瓤,雖沒熟透,咬下去卻帶著生脆的甜,可口哩。吃到第二只,瓜心竟紅得透亮,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淌,那一刻,連風都帶著蜜味。
“一伢子,偷瓜吃咯?”
突然響起的聲音像石子落進水裏,驚得我打哆嗦。我想站起來跑,腿腳卻麻木得不聽使喚,在水裏撲騰了兩下,反倒差點滑倒。是守瓜的張二叔,他快步沖下塘來,伸手扶我的時候,指尖觸到我胳膊,猛地皺起眉:“傻孩子,泉水冰透骨頭了,再泡下去要出事的,好險啊。”他把我抱到塘邊的草地上,陽光曬在背上暖融融的。他又轉身去拎那沒吃完的西瓜,“記住,就說這瓜是我給你的。”
後來才知道,張二叔為了圓這個謊,自己掏了錢,卻被伍隊長在社員面前逮住了。“你當看守的,私摘西瓜給人吃,事後才補錢,這不是監守自盜麼?”隊長的聲音很響,我躲在牆角聽得心頭發緊,猛地沖出去:“是我偷的!不關二叔的事!”
隊長還沒開口,他老婆搶先拉住了我的手:“這孩子沒娘疼,餓極了才這樣,哪能怪他嘛。”隊長聽老婆這麼一說,覺得魯莽了,便紅著臉友善地摸了摸我的頭,那手掌雖粗糙卻暖和哩。隊長說:“原來是這樣。老張,是我錯怪你了。”他又轉向我,“瓜錢我出,就當我請你吃的。”
沒過幾天,隊裏開社員會,隊長站在曬穀場的中央,聲音傳遍了整個院子:“一伢子是我們隊裏的娃,他娘過世的早,沒娘照顧,以後誰家做了熱飯,多盛一碗給他;縫了新衣,看看他合不合身;他衣衫破了,給他補補。總之,大家出手幫助,還是可行的。”他再後指著張二叔,“老張這次做得對,我們莊稼人,心要像地裏的土,能容人,也能養人呐。”
我記得,那天是個好日子,南風悠悠涼,陽光金燦燦,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意。也是從那以後,我挎著空籃子出門,總會被三嬸往裏頭塞個烤紅薯;放學回家,說不定李家阿婆已在灶上給我留了熱粥;冬天還沒到,王大娘就把縫好的棉鞋送到了我手上……,那些藏在日常裏的溫暖,像泉水塘的水,慢慢漫過我心裏的空缺。
如今,我再想起那回偷瓜的事兒,早已沒了當年的慌張,只剩滿腔的感慨。那兩只帶著生澀甜味的西瓜,像一把鑰匙,替我打開了鄉親們的心房——原來有些“偷”,偷來的不是責罰,而是往後漫長歲月裏都嚼不盡的甘甜。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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