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碑/王長征

王長征
剛剛還是塵土飛揚迷蒙的大街,一場細雨過後變得安順清爽起來。一陣涼爽的風吹過面頰,王主任騎著電動車從報社悠哉悠哉往家趕。他喜歡這樣溫馨的小城景色,天邊掛起幾縷血紅的殘霞,綠化樹筆直乖巧地站立道旁,等待白雲把歸鳥送回溫暖的巢中。
手機毫無徵兆地響了,這個時間段從來沒有人打擾過。王主任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個外地陌生的號碼,便不再理會。這年頭騷擾電話太多,不是房貸借款就是問你是否投資,要不就是賣什麼保健品之類,真是見怪不怪。作為報社資深記者,王主任在新聞戰線工作三十多年,什麼風雨沒經歷過,如今快到退休年齡,凡是陌生號碼大都不理不睬。
過了幾分鐘,那個陌生號碼再次撥打過來,帶著一種不達目的勢不甘休的氣勢。王主任苦笑了一下,廣告行銷人員真是給力,如果每個人的都像他們那樣熱情工作,整個社會運行效率不知將會提高多少倍。王主任支好電瓶車準備出去,每次下班後,他都要到社區附近的花園散散步。
吵人的電話鈴聲終於消停。王主任看著那個外地號碼,心裏產生一種衝動,這種衝動是他年輕時才有的。以前他給無數所遇之人留過手機號,希望別人能幫助提供一些新聞線索,那時候社會簡單人也單純,很少有廣告騷擾電話。他曾經通過市民提供的新聞線索,撰文獲過好幾次新聞獎。他老了,再也沒了以前的銳氣。王主任生活在縣城,報社幾經改制當下已經逐漸喪失新聞能力,也許再過幾年,等這批老人退休,報社便會隨之關門。平時縣裏也沒有什麼轟動性的新聞,無非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再大點的就是有人落水被見義勇為的人救了,這幾年新聞越來越正能量,他也覺得索然無味。
雨後公園空氣潮濕而清新,因是小雨,僅僅濕了地皮,走起路來較為舒適。走著走著,不安的情緒徐徐盈上心頭,他不由得止停下了腳步。萬一不是廣告呢?他打開手機,把那個號碼複製下來,在微信上搜索添加好友,很快一個男孩的頭像顯示出來。顯示地是南方的一個大城市。他猶豫片刻,心想,會不會是哪位受過資助的大學生打來的。這些年來,縣裏有許多貧困家庭的孩子,因為經濟原因面臨輟學,王主任曾經聯繫過不少企業家一一進行資助。思考一會,他又搖了搖頭,這些孩子的手機號他都存過。剛往前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了,現在的孩子流動性大,也許是換了號呢?
這時,手機鈴聲又響起,他獲救般平復一下心情,手忙腳亂地接通了。
“叔,我是王小坤啊!”電話那端傳來一個聲音,“您還記得我嗎?”
王主任思緒搜索好久,仍然沒有想起這個叫王小坤還喊自己叔的孩子。
“我爸是王大地,想起來沒?”電話那頭笑了。
王主任的腦海立即浮現一個托著長長鼻涕,穿著極為簡樸,腋窩常常夾著一本書的孩童形象。這個王小坤是本村孩子,他能迅速地想起來,是因為王大地在當地比自己出名得多。
“我從外地回來,剛下車,想跟您打個招呼。您現在家裏嗎?我想去看看!”王小坤聲音顫抖地說道。
這孩子,怎麼這麼激動,真是難為他了。他家那麼困難,還是努力考上了大學。這時候突然回鄉,還能想著來看看自己,王主任不由得一陣欣慰。時代變了,人們更加現實,很容易忘記幫助過自己的恩人。
“你在哪里?”王主任問。
“你是不是還住在報社家屬院?下班了吧?我馬上到”王小坤說完就掛斷電話,似乎迫不及待。
王主任正想問些什麼,就遠遠地看見家門口有個徘徊的身影。這個速度令王主任頗感意外,看來王小坤已經在社區門口候著自己了。面對老家來人,王主任十分熱情,拉拽著王小坤走進一家面館。
“想家了吧,大老遠回來辛苦不?先來看我,是不是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幾杯小酒下肚,王主任臉紅的厲害,幹了一輩子小記者,還有人想著自己,心裏還是蠻開心的,“今晚你在縣城歇息一晚,明天我回老家採訪正好捎著你。”
王主任絮絮叨叨,王小坤唯唯諾諾,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什麼也沒聽進去。望著王小坤心不在焉的樣子,王主任猜測他可能有事求自己,只是年輕人人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王小坤即將大學畢業,還記得當初為了完成學業,自己曾經出過一些力呢。想到這兒,王主任不免想起王小坤的爸爸王大地來。
五十多歲的王大地在整個泉水鄉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關於他的奇葩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他的名聲從年輕時就奠定了基礎,如果說文學作品裏有好吃懶做的具體原型人物,王大地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從小不愛讀書,其父親是個手藝人,早年靠著一手捶莽牛蛋技術,經常走村串巷,頓頓不缺雞魚肉蛋。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王大地從小沒吃過多少苦,作為家裏么兒子備受爺爺奶奶和父母寵愛,養成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壞毛病,長大後,平日裏在社會上四處晃蕩,與小流氓無異。
俗話說,棍棒底下出孝子。王大地可從來沒受過什麼責罵,成長路上備受呵護。無論他闖出多大禍端,都有父母硬生生地頂著扛著。他的娘在庭院幹活時,王大地常常穿著平整的小馬甲、梳著油光鋥亮的髮型,背著小手,像個富貴人家的闊少爺在娘面前踱來踱去,絕不會伸手幫助母親幹一點活。他一旦渴了餓了,就催促母親趕緊停下手裏活計滿足自己的要求,否則就撒潑打滾。這個鏡頭是泉水鄉老王莊人心頭最為深刻的畫面。
後來王大地娶了老婆,依舊堅決不碰家務活。出了跟老婆生孩子賣些力氣以外,別的完全不能指望。在他的努力下,老婆連續播下三個種,日子漸漸艱難起來。不管日子過成了什麼情況,每天不能斷他的葷腥,看到有商販入村,哪怕家裏就剩下一斤糧食也要拿去換上半個西瓜或半個鴨蛋,只要自己吃飽就行,哪管老婆孩子是否餓著。隔三岔五他還耍耍威風,把老婆捆起來暴打一頓,或者不給老婆飯吃不給衣穿。在家裏他簡直就是個活霸王。他又窮又硬,也不管別人的嘲笑,嘴邊常掛著二流子的話語“好死不如賴活著”,誰聽了都忍不住搖搖頭。
在這樣家庭環境下長大,王小坤的童年怎一個慘字了得。為了早點逃離這樣的父親,遠離鄉親們背後指指點點,他發奮讀書,終於考上大學。
“叔,當年還要感謝您呢,為了供我上學,您除了自己掏腰包,還讓鄉政府接濟過我幾百塊錢呢。”王小坤歎了一口氣,仿佛沉浸在久遠的往事之中,同時帶著幾分傷感,“可惜啊,那錢剛到手,就被我爸奪取買酒喝了。”
“過去的事別提了,你今天來找叔,叔心裏高興,如果有什麼難處儘管講。雖然叔快退休了,但還是積累一些人脈。”王主任酒喝多了,話也稠了,喋喋不休,“你爸爸病這麼久,回家後要慢慢溝通,千萬不要吵架。”
王大地年過半百秉性難移,兩年前打跑了跟隨大半輩子的老婆,三個孩子像受驚的鳥兒遠走高飛,留下他孤身守著老屋。腦梗一年多,腿腳不便的他不再像從前吊兒郎當四處遊蕩,走路活像風中打顫搖擺的一棵枯草,走起路來右腿負重,先費力地往前拖半步,腳板“沙”的一聲擦過地面,而後沉沉落下,隨後左腿顫巍巍地跟上,腳尖總是不聽使喚地微微內勾,仿佛地上有根看不見的繩子絆著。為了平衡,不得不一只手舉在身前,卻再也攥不成拳頭,五指向掌心蜷縮,關節突顯,皮膚繃緊,成了僵硬的雞爪模樣,時常微微發抖。他成了村裏一道奇特的風景,村民們經常看到他繞著院門前一排楊樹林裏兜圈子。他那張因暴怒而漲紅的臉不復存在,半邊嘴唇無力地耷拉著,隨時會漏出一些涎水。說話很吃力,粗糙顫抖的話語總是含糊不清,中間還夾雜著“呵呵”聲,好像喉嚨裏有什麼東西費力地兜住想要溜走的詞語。渾濁的雙眼再也找不到半分從前的飛揚跋扈,只剩下一點掙扎、可憐兮兮的光。
“我爸生病後變化很大,經常念叨您的好,讓我向您學習,您是我們村裏人的榜樣。這次回家看我爸,只是路過這裏看看你,並不需要什麼幫助。”王小坤磕磕巴巴說出此行目的。
望著即將踏入社會的王小坤,王主任心中泛起一股苦盡甘來的欣慰。這棵他親眼看著從風雨裏長起來的小樹,終於要抽枝展葉了。就在這時,王小坤口袋裏的手機驟然響了。只見他接起電話,起初諾諾地應著,神情還算平靜。突然,他的額頭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劃了一道黑線,那道黑線先是一緊,然後變成一把碩大滴墨的刷子,在他臉上迅速刷上粗粗的一道黑影。隨後臉上又被誰照頭潑了一碰涼水,頃刻間,王小坤整張臉出現灰白交錯的暗影,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接著,幾滴晶瑩的眼淚毫無徵兆地從他眼角滾出,沿著那張失去血色的臉頰滑落。一聲被壓抑、沉悶的哀嚎從他胸腔深處振顫著往上沖,經過喉嚨這個倏然收緊的狹窄通道,彷佛遭遇了一場無形的擠壓,最終爆發出驚人的衝擊力,那聲音不像哭,更像某種動物臨死前的悲鳴。他的整個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連雙手平放的桌子都開始“咯咯”地震動。
半晌,王小坤壓抑已久的哽咽終於衝破阻礙,化作放聲大哭:“我爸走了……大伯來的電話,我爸……自殺了!”
王主任渾身一凜,好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頭頂,整個身子僵在原地,腦海裏瞬間閃過王大地那張總是倔強擰著的臉,那個從來只顧自己、不管別人死活的人,怎會選擇輕生這條道呢?
王主任巍巍地伸出手,接過王小坤遞過來發燙的手機。聽筒裏,王大地的哥哥王大山的聲音已經破碎不堪,每個字都浸透著哽咽:“大地他……怎麼想不開啊……”
村裏冒出這樣的事,王主任不禁感到哀傷,低聲勸慰著王小坤,希望這個有志青年能夠從悲痛中及早抽出身來。他握了握王小坤的手,他的小手異常冰涼,雖然王小坤自小很少感受到父愛,但畢竟那是他的父親。他千里迢迢回來,還沒見上爸爸一面,就聽到這樣的噩耗。王主任扶著渾身癱軟的王小坤,決定陪同這個外門侄子一起回鄉。
王主任連夜找來朋友開車,匆匆跟家人打個招呼,就帶著王小坤朝著故鄉的方向趕去。夜色濃稠,像一坨沒有化開的墨,汽車成了遊進墨池的魚,強睜著昏暗的眼睛,沉默著向前遊去。兩旁高大的白楊樹被燈光照射,燃起一片昏黃的火焰,鑲著一道死氣沉沉的金邊。王小坤的小腦袋倚著車窗,發灰僵死的眼睛裏沒有一絲光芒,看來他還無法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殘酷消息。
車到村莊的時候已是深夜,小村早已陷入無邊的黑暗無法自拔,唯一亮著光的就是王大地的院子。此時的王大山滿臉悲愴,與幾個鄰居正在商議王大地的後事。前來幫忙的幾位鄰居看來已經到了很久,人人臉上佈滿倦意,似乎再打一個哈欠就會隨時倒下睡著。
“今天我來給弟弟送飯,一進門就看到他渾身是血,身上插著冰冷的刀子,身子已經僵直了。”王大山訴說著晚飯時發現的一幕,熟練的程度似乎已經敘述了很多遍,周圍的鄰居們隨著他的講述再次發出一陣惋惜的感慨。
王小坤走進院子雙腿顫抖起來,這個二十二歲的少年哪里經過這樣的場面,幹嚎兩聲就直挺挺地倒下,一時陷入昏厥。鄰里手忙腳亂擺弄起來,千呼萬喚。
王主任歎息一聲,看到王大地在廳堂板床上直挺著,身上蓋著一塊不知哪里找來的白布,像一塊被切賣剩的豆腐喪失了水分,乾癟癟的訴說他荒唐一生不甚完美的結局。
“我弟天天嚷著自殺,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竟然是真的。”王大山不厭其煩地說著,眾鄰居一陣唏噓,紛紛點頭,好像他們也都曾聽說過王大地自殺的言論。
“都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拜託大家。”王大山聲音沙啞,眼睛紅腫發脹,臉頰因填滿悲傷而鼓了起來。鄰居們如逢大赦,紛紛告退。
王大山拉住王主任:“你是村裏最有名望的人,雖說是門外人,明天一切由你全權指揮。”王主任生活在泉水鄉,附近姓王的村子有十幾個,老王莊名副其實是王姓根源,雖同在一村,但以家族親疏遠近分為好多門派。
翌日,天剛濛濛亮,在王大山家呆了一宿的王主任爬了起來,感覺肩膀酸痛。昨夜他沒休息好,不知為何,疲憊的王大山竟然一夜不眠,強打精神和王主任回顧小時候的一些交往,倆人關係不知不覺拉近許多。
王大山這一門王姓族人絡繹不絕地來了。王小坤左臂套上黑紗,頭頂孝帽,挨門逐戶去報喪。王大地的兩個出嫁女兒急匆匆趕了過來,她們被指揮著跪在葦席迎賓。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王主任插不上手,更別提指揮了,有一雙無形的手早已把所有事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王大山的妻子和堂妯娌們忙於縫製孝帽孝服,還裁剪出許多迎風招展給客人們的腰帶和頭巾。王主任不禁感慨,婚喪嫁娶是農村的大事,這些東西從來不見誰備著,但不管誰家有喪事,它們便會一股腦地冒出來,彰顯著禮節的莊重。
正在大家流水線般在各自崗位上忙碌時,一輛警車不期而至,從車上下來兩位民警,一進院子直奔屍體而去。村民一陣騷動。
王大山連忙迎上前去,他感到非常意外,不知員警為何突然趕來,他邊上前邊敬煙。員警毫不理會,掏出一個小本子,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村民們無不詫異,這麼多年村裏辦過許多喪事,第一次看到員警走進靈堂,起初還以為員警是來弔唁的,慢慢地發覺有點不對勁。
兩位員警一個記錄,一個掀開白布,肆意地擺弄著,神情越來越嚴肅。王主任作為媒體人,平時沒少與公安打交道,自然認識他倆,一個是張法醫,一個是李警官。
村委會有人熱情上前:“警官辛苦啦,王大地剛去世,你們前來打擾,似乎不大吉利!”
李警官擺擺手,問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兇器呢?”
眾人一片愕然,所有人都知道王大地自殺,又不是壞人入室行兇,何來兇器一詞?
王大山作為一家之主,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間面部表情極不自然。所有人的目光一齊對準略帶慌張的他,他像第一次登臺的演員一樣拘謹,兩只手不斷搓弄著衣襟,環顧左右,向眾人詢問:“那把刀呢?”
幾個門裏人面面相覷,好像誰也沒看到刀子。他們來到的時候,王大地已經齊整整地躺好了,安分的不能再安分。誰也沒見到他身上的刀子。
李警官皺起了眉頭。整個泉水鄉除了死去的老人以外,青壯年去世必須進行登記。社會上一些自殺現象無非是喝藥、上吊、投河,很少有人會選擇用刀子。當地人們的信仰裏,只有身體完整靈魂才會安息。本來他前來只是做一下資訊採集,而這種反常現象讓見慣了命案的他不由得警覺起來,開始對在場人員一一仔細打量。
這時,王大山的媳婦怯生生地說:“刀子被收起來了。”
員警立即讓她去取,只見她慢吞吞地起身出去尋刀子,好半天才從王大地破舊的廚房裏找到一把花布包裹著的西瓜刀。員警看到後,立即厲聲呵斥:“別糊弄我,不是這把!”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王主任見狀不對,忙上前和員警打招呼。李警官臉色才稍微緩和起來:“這把刀怎麼這麼乾淨?沒有一點血跡,怎麼回事?”
王大山媳婦語無倫次地說:“刀上有血,太晦氣了,就……就洗了……”
張法醫拿過刀審視一會,點點頭:“就是這把,傷口吻合。”
王大山立馬踢了媳婦一腳:“你洗它幹什麼?這不是給政府添亂嗎?”
員警攔住衝動的王大山:“這件案子有很多疑點,我們要立案調查。”
“有什麼可調查的?”人群中有人不服,人死為大,三日之內必須下葬,耽誤不得。不近人情的員警居然還要立案,這不是找事是什麼。
“你嚷什麼?葬禮立馬取消,屍體不許下葬,我們會派人前來看守。”李警官態度十分堅決,臉色十分凝重。
王主任感到情況不妙,連忙把李警官拉到一邊,詢問怎麼回事。李警官猶豫了一下,按理說他不能透露太多細節,但這件事既然是王主任村裏的事,二人又熟,便壓低聲音說:“我感覺這不是自殺,一個人身上捅了5刀,你想想看,自殺之人會對自己這麼殘忍?刀刀致命,還卡住肋骨,疼也疼死了……”
王主任眼前一黑,不相信寧靜祥和的老王莊會出現兇殺案。自己打記事起,村裏也沒出現過一起違法犯罪的案件,鄰里之間有了矛盾,最多只是拌個嘴,即便有人想動手會很快被人拉開的,誰會有如此深仇大恨呢?
作為第一發現現場的王大山嫌疑最大,李警官要把他帶走配合調查。王大山幾個同族門人不幹了,立馬上前圍攻阻攔,好好的葬禮被打斷本就很不禮貌,現在又亂懷疑亂抓人,幾個年輕後生要和李警官動粗,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村裏支書王書記聞訊也趕過來了,他是王大山的堂弟,一到現場就呵斥幾個門裏族人,讓他們不要惹事。等眾人稍稍安分下來,王書記對員警說:“您看這樣,不管什麼情況,該調查調查,我保證所有人都會配合,但現在不要抓人。你可以走訪,我相信老王莊不會有壞人,我也相信王大地九泉之下也不希望有這樣的誤會,否則他靈魂不安。”
李警官把王書記拉到一邊陳述己見。王書記極為不耐煩地說:“辦案我不懂,維護社會治安也是我的責任,就按我說的辦吧!不然出了亂子我也管不了。”
見王書記如此不近人情,李警官一下子傻眼了。面對群情激憤,他只好暫且回去向領導回報。
就這樣,關於王大地死亡的事進入警方視野,首先跑不掉的就是王大山。經走訪調查,王大山確實有作案嫌疑。
自從王大地患了腦梗,這一支唯一的男丁就是其子王小坤,他總嚷嚷著要給兒子留點資產。而在此之前兄弟倆產生一件糾紛,這糾紛來自於家產分配,王大山兄弟三人,老母去世多年,父親去年亡故,留下幾畝田產和兩處宅基。其父親一輩子為家家戶戶的莽牛捶蛋,積累不少財富,兄弟三人為了這點事情沒少吵鬧。王大山他們還有一個兄弟,因為只生了兩個女兒沒有兒子,而且常年在外打工,在遺產方面被大哥王大山排除在外。焦點就是他與弟弟王大地,關於如何分配父母的遺產,必須有理有據,還要佔據道德高位,兄弟之間服氣了還不行,同族同門也不能有閒話。
矛盾衝突劇烈化,源於暑假期間王小坤突然從學校返鄉,花幾千塊錢給爺爺奶奶立塊石碑。立碑是件很隆重的事,也是泉水鄉所有人最為看重的,村裏有幾個歿去老人享受過如此待遇?大多墳塋都是一個小土堆,稍微講究的人家在老人墳前面種上幾棵松柏。立碑就要刻字,一般是兄弟之間商議,因為刻字內容也很重要,上面會清清楚楚記錄著孝子賢孫的名字。如果有一方兄弟不願意承擔費用,另一方兄弟才可以全權做主。
王小坤沒有和大伯商議,就將兩座嶄新的石碑刻好,還邀來同門族人吃席,請來嗩呐班吹唱,燃放鞭炮、禮花,前前後後花費不少。這個舉動一下子把王大山打蒙了,本來趁著弟弟生活不能自理,自己又經常送飯,道德上已經完全掌握主動權。沒想到讀過大學的侄子竟然釜底抽薪來上這麼一手,弄得自己顏面掃地。由於繼承財產要背負更多道德枷鎖,王大山沒了希望,因此不再給弟弟送飯,將這個爛攤子甩給侄子。他公開宣揚自己針對侄子的立場,你不是能嗎?你總不能讓你爹一個人在家裏活受罪吧?
所以,警擦有理由懷疑第一現場發現人王大山的證詞,他為何突然又去送飯?又恰巧發現的時間就是當事人當天的死亡時間,其中的巧合不得而知。
經過走訪村民,王大山的動機還有一點,他和弟弟有仇。由於王大地不務正業,經常到哥哥家蹭吃蹭喝,看到什麼好東西直接順手拿走,為此和嫂子發生過多次爭吵。有一次王大山不在家的時候,王大地還把嫂子打了一頓,給嫂子臉上留下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疤。王大山回來後得知情況便和王大地打了一架,摔砸不少東西。陳年舊事被翻了出來,王大山連連喊冤,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兄弟之間哪有沒矛盾的,即便有也都因血濃於水而和好,況且老父親在世時早就把這個矛盾化解了。
至於立碑之事,員警也調查清楚了,王小坤作為年輕人沒有這樣的智慧,背後的指使者就是王大地。別看他身體哆裏哆嗦,腦子卻十分清醒,讓兒子賣掉家裏的牛羊,換成錢默默地幹了這件大事。自從立碑之後,王大地經常顫顫巍巍地晃到哥哥門前,挑釁般每天用殘軀之身撞樹鍛煉,把哥哥氣得夠嗆。
如今關鍵證據被毀滅了,那把刀被清洗的異常乾淨,連一個指紋都沒留下。至於作案現場早就被淩亂的腳印破壞的一塌糊塗。王大山還是被員警趁著夜色帶走了。可是,經過二十多個小時的突審依舊毫無結果。王大山沒有作案時間,當天中午和幾個鄰居喝的爛醉,下午睡得一塌糊塗,根據法醫判斷王大地死亡時間應該在下午兩點左右,王大山不可能來得及幹出這樣的事。另外,員警採用先進的測謊儀,無論怎麼測試,都顯示王大山不是嫌疑人。
王主任近期回鄉次數多了,非常牽掛事情的結局。他發現一件哭笑不得的事情。村委會給王大地出具了火化證明,王大地的屍體已經被燒成一盒青灰。
負責此案的李警官氣得夠嗆,想把村裏的王書記帶走審訊,卻苦於無合適理由。王書記反而瞪著馬一樣的大眼睛,居高臨下地說道:“有這回事嗎?可能是我喝多了,不記得蓋章的事。”
李警官還想說些什麼,王書記開始下逐客令了:“哪有你們說的那麼嚴重,你們這些員警就是立功心切,喜歡無中生有,看誰都是罪犯,我看就是想敲詐點錢!”
這個帽子扣的不輕,李警官一時有些站不住了。他跺跺腳離開,嘴裏還念叨:“一群法盲,這叫什麼事啊?”
他去找王主任,打聽王大地的家庭關係。王主任覺得很無聊,儘管他知道這件事肯定不是那麼簡單,但現在已經處於稀裏糊塗的狀態了,自己除了惱火能說些什麼呢?李警官問:“王大地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王主任脫口而出:“是個不咋地的人,好好的日子被他過成那樣,實在可歎,三個孩子本來都可以成才,在他手裏差點都差點成了廢人。好在兒子爭氣考上大學,王大地出事那天,他的兒子回來還專程看望我呢。”
李警官靈機一動:“不對吧?你確定那天他剛回來?”
“咋?你不信?”王主任有些生氣,“你不會懷疑兒子殺老子吧?這樣的事我是萬萬不相信的。”
王主任說完氣鼓鼓的,他實在不想與員警打交道,員警出於職業習慣,個個疑心病重,無論說什麼都覺得可疑,總愛不知不覺把談話對象當作嫌疑人對待。王主任感到有一種深深的冒犯。
“我記得王大地倆女兒快要中考的時候,王大地完全不顧孩子學習緊迫性,呵斥三個孩子下地撥草,他一個人在地頭樹蔭裏躺著,還時不時罵起孩子,孩子幹完活還要給他做飯,你說,有這樣當爹的沒?這樣的人該不該死?”王主任越說越氣,話語中竟帶有嚴重情緒化,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怎麼啦,對王大地竟然產生一股莫名的厭惡。
李警官不再作聲,這段時間他調查很累,幾乎所有人都能說出王大地幹的各種各樣離譜的事情,在村民眼裏,王大地選擇自殺是良心發現,不願意再拖累孩子,所有人都對這個鄉村倫理敘事頗為滿意。李警官畢竟是員警啊,他感到氣餒和一種無望的情緒在心中盤旋,現實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
打發走李警官,王主任心裏依舊不安,他無法忘記員警在村裏與他說的話。王大地身中5刀,這絕不是一個行動不便的人能夠做到的。說自私的王大地自殺,當了多年新聞記者的王主任如果相信,那真是白活了。這些天,許多線索在他心頭久久盤旋,心裏總有一個東西卡著堵著,令他感到十分難受。很快他聽說了這件事的後續,王小坤辦完王大地的喪事已經返城了,臨走之前跪在大伯門前請求原諒,因為父親的去世讓大伯蒙受不白冤屈,被員警關押將近24個小時,心裏不免十分難過,他實在不希望這種脆弱的親情關係再受到一絲摧殘,他決定放棄爺爺奶奶的遺產,還請求長輩作證,將之前立的碑上加上大伯的名字。人們都說王小坤到底是讀過大學,變成了懂事的大人。王主任聽說此事,連日來沉重的心情終於有了一絲輕鬆。
借著週末,他重回到泉水鄉,第一時間沒有去老王莊,而是直接去了王書記那裏,那裏也許會有答案。
王書記知其來意,反問:“真相真的很重要嗎?”
王主任被問住了,真相不重要什麼重要?難道王大地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死了?他不知道王書記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問道:“那你告訴我怎麼回事?”
王書記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書記回答的時候眼睛異常明亮,一副十分坦誠的樣子,絕對不像作偽。也許他真的不知道。
看到王主任迷惑不解的樣子,王書記說:“世上很多事情都沒有答案,有時候沒答案反而是最好的。王大地估計也是這樣想的。”
王主任感慨道:“可惜了王小坤,還沒到家就接到大伯報喪的電話,小小年紀承受了這麼多。”
“你搞錯了,王小坤上午就到家了,還來找我了呢?”王書記不經意地說。
說完,二人心裏同時一驚,互相注視著對方,沉默很長時間。
最紅還是王書記打破了沉默,說出自己的推測。王小坤明明上午就出現了,為何偏偏去縣城一趟,告訴王主任自己剛剛下車呢?這裏只有一種可能。
一陣風吹過,倆人都不自覺地緊了緊衣領。他們再次對視一眼,一種心知肚明且合理的推理呈現再他們心頭。他們太瞭解農村,對村裏的人情世故以及風俗人情瞭若指掌。王小坤中午到家,估計與王大地再次發生口角。王大地雖然身體不靈活,但嘴巴依然能罵人,眼睛也會剜人,他立碑的主意使兒子多了一份爭奪遺產的籌碼,他很驕傲。只是沒想到,因為這件事也讓大哥把自身這個負擔重新塞到兒子手裏。王小坤還在讀大學,費了千辛萬苦才有了逃脫原生家庭的機會,因為大伯不再照顧父親,有了這個拖累,畢業以後只能回來照顧父親,否則會被鄉鄰戳一輩子脊樑骨。父子二人因此發生劇烈的口角。王大地以前是潑皮無賴,只要和人鬧矛盾就伸出腦袋就讓別人殺自己,別人一慫他就傲氣十足,儼然一位勝利者。王大地再兒子面前,也從來沒服過軟,嘴巴像淬毒的刀子,處處藏著危機。王小坤年輕氣盛,重壓之下,也許會衝動。
王小坤的大伯王大山為何如此配合和掩飾真相呢?說到底他們是一家人,不管怎麼爭吵,矛盾都要自己內部解決。更為重要的是,王小坤是男丁,如果因此伏法,王大地這一脈香火也就斷了。王主任是村裏名人,完全可以做個不在場證人。王大山得知侄子的蠢事後,立即催促王小坤到縣城上演這出戲,王主任不知不覺成了戲中的一環。不過,唯一沒計算到的就是兩個員警。
真的是這樣嗎?王主任和王書記對這片土地的認知比誰都清楚,這是最為合理的解釋。
“可惜了王大地,難道就沒有正義嗎?”王主任慨歎道。
“你以為是在寫小說?凡事都要追求完美結局,都要符合因果報應?”王書記一副看破塵世的口吻道,“這世上,有比寫好一個小說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人情世故。”
至於立功心切的李警官,他依舊沒有太多有力證據,只好委屈他了。況且,上級也不容許他繼續查下去的,一個自殺的人和一個命案,社會影響完全不一樣,沒有誰希望社會有那麼多不和諧的聲音。接著,王書記給王主任講述多年前發生的一件事:“那時候我還沒當書記,有人在村裏小路上看到一位陌生人倒在路邊,等鄉幹部趕到時,發現已經斷氣。這人身上沒有任何傷口,應該是突發疾病死亡。他不是當地人,腳上穿著耐克鞋,鄉幹部偏偏說這是個流浪漢,安排村裏治保主任趕快找塊荒廢把屍體埋了,看著屙滲人。”
王書記問:“那個年代,誰能穿得起耐克鞋?”
王主任點點頭,確實很少:“然後呢?”
“然後?如果立案就要去查此人的來歷,誰有這閑功夫?村治保主任塞給一個傻吊200元,讓他趁著夜色將屍體拉到一條路邊溝草草掩埋了。”
“埋了?不調查?”
“調查什麼?一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好像從來沒來過一樣。你知道那個傻吊是誰嗎?除了我沒人知道。”王書記有點激動,但很快恢復雲淡風輕,“世上的事大都是這樣。”
世上的事大都是這樣!王主任心情一點也不輕鬆,反而愈加沉重。他想起李警官跟自己談完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知道李警官下一步會幹什麼。只是他能書寫一個不一樣的結局,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嗎?
返城路上,王主任一直回味著書記的話。這時,他看到道路兩旁的田野,許多荒廢已久的舊墳,多了很多孝子賢孫的身影,正忙著樹立一道道高大冰冷的豐碑。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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