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盞裡,與古相會的小契機

台灣人最愛喝茶,隨著華人經濟圈的成長,茶文化以及花、香、書、琴等各種生活餘事也日益蓬勃發展,連帶周邊的各種道具行情也直線上升。有接觸古董市場的藏友一定會注意到,過去一些5、6,000元可入手的鐵茶壺,現在已上漲到數萬元;前些年2萬元左右的銀壺,價格突然躍升到十來萬元,短時間內突如其來的漲幅,令飲茶人難以消受。

作為茶儀中心的茶碗,近年價格亦是節節攀高,建窯、景德鎮窯、耀州窯、德化窯……各種窯口的杯子,只要能作為茶具,莫不備受關注。其中建窯茶盞自古以來就是著名的茶碗,備受歷來中外茶人的寶愛而享有大名,只要一出現市場,莫不成為眾人頭號珍藏目標。不過,好品相的建盞其實數量不多,由於宋墓極少出土建窯瓷器,因此我們目前在市場上所見的建窯,多是傳世品、出水品或是撿自窯址的窯址貨。傳世品幾乎只見於日本,這些自宋朝以來代代相傳的建盞,箱書上題簽著完整的遞藏史,標誌著箱中茶碗尊貴的血統。經過無數鑑賞家的審視挑選,這些傳世茶碗多是具有卓越品質的名品,曜變、兔毫、油滴……各種變化令人目眩神迷。而像這類充滿歷史氣息、藝術性高超的建盞,當然也不是輕易就能得到的。

目前流通的建盞絕大多數都是窯址廢品,碗上通常都帶有些缺陷,有些軟塌變形、有些因溫度不足釉面未燒結、又或是燒造時傾覆而與匣缽沾黏等等。由於這些窯址標本長期埋在土中,在風化沁蝕下,無論怎麼煮都還是會帶有一絲微微的土沁味,這點令對茶味講究的喝茶人似乎有點難以忍受。

真正全品端正、尺寸標準、紋路清晰、氣息清雅的建碗,實際上相當難得;然而,在各處的茶席卻經常可見各種紋色大小不同的建碗,這當然是因為其中摻有不少新仿茶碗的緣故。建碗由於含鐵量高、釉色漆黑,不像青瓷等可以輕易看見釉層的風化,再加上新仿胎、釉、工藝不斷提升,常令不少藏家跌跤打眼。不過,許多茶人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們依舊以仿建碗飲茶,並在品茶時感懷古人,長發議論。有些人以假建盞飲茶時,還認為茶味因此特別甘美,並由此歸納出一些磁場方面的理論,這令人想起1955年由畢闕博士(Henry K. Beecher)所提出的安慰劑效應,即儘管醫生開的是假藥,但由於病人「相信」醫生給的藥會有效,於是心理的力量產生效果,進而產生了治療的作用。仿建盞似乎也是如此,雖不像老件有著因歲月風化而柔和的釉光,也沒有沉厚且富有層次的美感,但由於「古物」兩字在飲茶人心裡起了作用,以致於對味覺也產生了影響。

然而不管真也好、假也罷,目前建盞似乎都不應如此使用,也不應會讓茶更好喝。建盞之所以流行於宋代,與當時的飲茶方式有很大的關係。宋代流行點茶,方式類似現今日本茶道所飲用的「抹茶」,是先將茶葉碾製成粉末,點茶時再將茶粉直接放入茶盞中以水注點,並用茶筅擊拂攪拌後飲用。另也有先用香膏等調和茶末,模印押製成團樣精緻的「臘茶」,要飲用時再將團塊碾成粉末注點。當時有茶色「尚白」的流行,以突變的建州全白茶種為第一,不過由於白茶難得,大部分茶湯多是如嫩葉般的綠色。當色黑如漆的建盞,映襯著雪白、嫩綠的茶湯,那種對比強烈的美學效果以及自然風情,堪稱是中國茶文化中最浪漫的景色之一。

然而除了少數場合,台灣目前很少人喝抹茶,絕大多數都是以明清以來流行的淹茶法泡茶,無論喝的是高山茶、普洱茶、台灣老茶……,茶湯都是茶褐色的,像普洱、老茶一類更是濃得近乎深褐。當這樣的茶湯注入深黑色的建盞裡,不要說難以欣賞茶色之美,實際上根本就是一團漆黑,與建盞原本的設計意趣大相違背。儘管如此,以建盞飲茶目前仍很流行,這實在是一個有趣的現象。

這令筆者想起巫鴻對中國傳統藝術中以「廢墟」、「遺跡」為題的作品之論述。從他列舉的例子可知,中外歷代都有相關母題的懷古作品,在這類繪畫裡,藝術家抓住特定時刻中,人們直接面對往昔時的那種強烈情感,藉由遺跡與古人神會,賦詩抒懷,抒發對於歷史以及人生的感喟。有趣的是,不像歐洲藝術需要一個真正的、半毀損的廢墟,東方藝術藉由某些荒蕪情境留下的虛空,加上詩文的搭配,即能引發觀者對往昔的悲傷哀嘆。一系列的赤壁藝術即是如此,無數的文人、畫家在江邊,撫摸著峭崖岩壁,遙想著千古人物之風流。巫鴻曾在演講中提到,「作為古代遺存的『跡』的意義,並不在於反映歷史的真實,而是為古和今的會面提供了契機。」

現代人已失去了古代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手作工藝之美以及生活的品味,許多人在忙碌的工作之餘,為了追尋失落的美感或是生命的禪境而開始學習飲茶。建盞的設計雖已不合時宜,然而其於現今茶文化中的存在,或許是已成為一種古代茶儀的詩意象徵,凝結著往昔美好的歷史記憶,因而能激發茶人對遠古浪漫情懷的領悟。也許,無論真與假,下回再用建盞飲茶時,就會在茶的滋味中發現,原來我們在生活中尋尋覓覓的,也就是那與古相會的小小契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