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關之後,尚有餘溫

生命的交會無論如何短暫,都值得珍惜感謝

前陣子受父親之命,到一位長輩家拿某些文件回來。長輩住在大馬路邊,電話中告訴我,門前停車不易,他會先在一樓等待,我一到他就會立刻出來。
一到他家門口,這位長輩果然立刻開門迎向我。取了文件,我向他道謝,說再見,然後轉身上車離去。車開了數十公尺以後,我才從後視鏡中留意到,他老人家仍然在門口佇立目送著。
突然間我意識到,自己和這位長輩彷彿生活在兩個不同的時空。我就像是現代都會中,公司派去取件的一個業務員,既然不認識對方,那麼就算是機器人走出來把東西拿給我也無所謂,反正我只是拿個東西而已,拿完了當然就走。
可是那位長輩卻覺得來者是客,雖然知道彼此不熟識,也不可能在這種不能停車的匆忙時間寒暄什麼,卻認為人與人之間至少不能轉頭就走,得給我目送表達尊重。
也許因為他是白髮蒼蒼的長輩,給我這個晚輩的目送舉動,才更加引發了我的注意。雖然我曾有一個念頭想為自己辯護:何必這樣拘泥禮節呢?單純處理事情,不也是很自然?可是我卻感覺到,當發現對方目送我時,我的心裏真的有一種睽違已久的溫暖。
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鄰居,他們家平時兼做資源回收工作,也就是蒐集垃圾來分類變賣,家境不是太好。可是每次見到我,總是會親切的主動跟我打招呼,然後說:「要不要進來坐坐啊?」
這句話是老一輩很普遍的打招呼方式。老一輩人覺得,跟別人在家門口講話而沒有請人家進來家裏,是一件不禮貌的事,所以總是覺得必須要這麼說。但誰都知道這是客氣話,如果明明不熟又真走進去的話,那就失禮了,所以我當然從來不把這話當真。
但也就是因為認為這只是客套話,我一直以來不太喜歡他用這樣的方式跟我打招呼,我心裏嘀咕的是:「這又不是真的,還不如就簡單說個『嗨,你好』,比較不會困擾。不然你問我要不要到你家坐坐,我就還得禮貌上回答『謝謝,謝謝』,然後卻又矛盾地走進自己屋子去呀。」
可是此刻我突然意識到,「要不要進來坐坐」雖然是客套話,卻表示在對方心裏,至少仍然有一種「不這麼說就太現實了」的意識在。
仔細去感受這份從過去遺留下來的問候語,忽然讓我明白了,為什麼許多人常常在懷念某個時代人情味的溫潤與美好。原來在二十一世紀,當大家理所當然「就事論事」地活了那麼久,心裏其實都累了,卻不知道能到哪裏找到溫暖的慰藉?直到我們在一個目送的眼光中跌回了幾乎早已忘懷的舊回憶中,答案才隱隱若現─原來,在那個時代,人們還直覺的知道:生命的交會無論如何短暫,也無論是否已經沒有利害關係,都是值得珍惜和感謝的。
數位時代,一切都是一與零的組合。你我之間因為某件事情而有了交集,那時就是一;等事情結束,那時就是零,一切俐落簡單。有人甚至想把這種概念套進工作、愛情、友情,他們說:何必拘泥、何必做作,明明就是講互惠、講條件,那就合則來、不合則去吧。只要互不虧欠就行了。
可是什麼時候,人連機器都不如了?雖然燈開了就開、關了就關,然而,燈關之後,也尚有餘溫呢。曾幾何時,我們連餘溫也沒有了?
突然又想起有一次,我問一個日本朋友說:「為什麼你所目送的車子已經彎進了他路,對方根本看不到你了,你最後還要向著路的方向一鞠躬呢?」
那位日本朋友的回答令我印象深刻,他說:「最後的鞠躬不是給對方看的,它的本意是在告訴自己,感謝不是一種禮貌,而是要放在心中的。」
剎那間,我的心頭溫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