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藤掛銅鈴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從母親口中唱出。
喜歡烹飪的母親,做菜時,口中總哼唱一首又一首老歌:《長藤掛銅鈴》、《小小羊兒要回家》、《紫丁香》、《玫瑰玫瑰》,最後,我對這些不屬我年代的歌曲也耳熟能詳。
母親做菜時,游刃有餘地進行每個步驟,洗洗切切翻炒調味裝盤,手法熟練輕鬆,口中的曲調也非刻意唱給誰聽,有時僅僅哼出調子、有時連歌詞一起唱,每個音符聽起來都是甜的。對家人來說,那是客廳電視的背景聲音,偶爾搭配排油煙機轟隆聲與鍋鏟鍋子敲擊的鏗鏘。
母親離世多年後,妹妹告訴我一件事:母親接受安寧治療前夕,她們倆一起走在人行道,母親唱歌,輕聲地唱:「牆上掛了根長藤/長藤上面掛銅鈴/風吹藤動銅鈴動/那風停藤停銅鈴停……」她說,這是最後一次唱歌給妹妹聽,因為接受安寧治療、注射嗎啡後,她就沒辦法唱歌了。
妹妹平靜敘述這件事,我淚如雨下,明明是一首輕快情歌,唱來卻無比悲哀。那個夜晚那個早晨,風停了,母親激烈喘息終至靜止冷卻的身體也停了,再也沒有歌聲,再也沒有那清脆如銅鈴的嗓子,我的生命也在二十四歲那年停格,看著朋友上課、工作、日有所進,我的生活彷彿走到休止符的樂譜,必須停止。那音樂無法繼續。
母親離開後我靜止了,靜靜地吃、靜靜行走、靜靜聽課、靜靜在單人床上發呆……夢見母親驚醒後靜靜地流淚。夢中,她躺在白色病床縮成了一個三吋小人,我上前撫視問道:「媽媽你病好了沒?」手一碰觸,她消失了,我掀開床單翻來找去;在大街上與母親相遇,母親穿著一如尋常,對我說:「我要去另一個世界。」步伐堅定從容,背對我愈走愈遠;母親從外頭回來,神色愉悅開門對客廳的我說:「我來看你了。」幾句對話後,母親消失,我在房子內外急切尋找、大叫……
無數有關母親的夢,彩色的、黑白的、斷訊的、連貫的,全都迫使我流著淚醒來。我還記得某次驚醒,正是深夜與清晨過渡時分,房內是介於紫黑與深藍間的色彩,我幾乎不曾見過那樣詭譎、謎一般的顏色,剎時間我困惑了:是否從一個夢境醒來,沈入了另一個夢境?
後來,我也做了母親。遇到那人時,我的哀傷已被包裹得很好,有關母親的記憶打包封存,放在內心抽屜的底層,平時絕不隨便開啟。鎖著、放著、逃避著,如此我能正常工作、生活,日子裏微小的快樂甚至也讓我有了些笑容。她離世多年後,我的兩個孩子出世,喚我「媽媽」時我驚恐萬分。這任重道遠的角色我還沒做好準備啊。沒有她的指導,養育小孩的一切我獨自摸索,育兒過程中屢屢想及母親,原來,一個媽媽的心是如此:時時刻刻為孩子設想,孩子哭泣媽媽的心也會流淚。如果當初能及早體會,絕不會那麼忤逆、幼稚,做出許多讓母親心碎的事。
某次,開車載孩子往幼稚園途中,車上廣播播出熟悉的曲調,孩子問:「媽媽你為什麼哭?」我說:「因為媽媽想到一件傷心的事……」雖然不知我所謂傷心的事為何,易感的大女兒還是跟著我紅了眼眶。「叮噹叮噹叮鈴噹/聽藤上銅鈴叮噹叮鈴噹/牆上掛了根長藤/長藤上面掛銅鈴……」我不要再唱、不想再聽這首歌了。開啟心裏封鎖的抽屜,記憶滿溢而出,若我悲傷不能自持,亂了生活步調,兩個孩子的笑臉也會隨我哭泣啊。
猶記母親做安寧治療時,飲食已無禁忌,最後一段時日了,醫師說,母親想吃什麼就盡量滿足她。她想吃的食物次次不同,有時是麥當勞麥香魚餐,有時是豬肝湯,有次想吃蜜蕃薯,我騎車在台北大小巷弄間尋覓,遍尋不著,最後還是親戚從中部專程買來。她平日最愛吃的紅豆羊羹,反而沒出現在點菜清單裏,是味覺改變了嗎?還是她已忘記這個食物?
想及兒時,母親哼唱老歌做完菜,總興沖沖詢問家人的評價:肉羹好吃嗎?跟外面吃到的像不像?XO醬炒菜味道很棒吧,是這麼精緻的佐料呢?鮑魚吃起來怎麼樣?是特地託人買的頂級鮑魚哪。我未給過一次好評,家人的答案總是還好啦、吃不出來啊、普通啦。寧願保持冷淡的距離也不願製造親暱場面,一直以來,家中氣氛就是如此冷然。
病床上的母親,再也無法洗洗切切,只是拆開我遵從她叮囑買來的食物,緩慢進食著,黑色空洞的眼神盯著病房某一點直視,那雙曾經靈活做菜的手,粗糙、僵硬,像一雙失去力氣蜷縮的爪子,在食物與嘴巴間小幅度動作著。
母親離開,已經很久很久了,我不要聽那首輕快的歌,不要打開心底沈甸甸的抽屜,我害怕那驚醒的早晨房內詭異的藍會像海洋暗流淹沒我,直至最深最底。
風,已經停了多久?
我多麼希望母親哼唱這首歌,給我聽。(阿兜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