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浪滔滔我不怕

下面我要說的這些話,相信很多經常接觸攝影的朋友,應該會有同感。
當我們放下相機,眼睛雖然離開了觀景窗,可是觀看周遭世界卻彷彿仍然貼在那小小的視窗上,猶帶著「取景構圖」的習慣來看待外在的一切,不管是人還是物。不僅如此,正如農夫看天,喜歡攝影的人會發現自己與昔日最大不同的變化,乃是開始時時刻刻注意起天氣的嬗變。流動的雲遮蔽了太陽,就會起風;風強了,漣漪就會掀成大浪。以前不曾注意的,如今鉅細靡遺,好似眼睛突然變成了放大鏡,什麼也不肯放過。另外一個最大的變化,恐怕就是對於光線的明暗消長變得尤其敏感,「所謂攝影就是用光來畫畫」,這句話確實有十分的道理。
另一方面,則是努力地在改變自己長久以來「觀看」的習慣,此與所謂的「視覺思考」有很密切的關係,可以說是一種緩慢而且長久的重要練習,練習打破以往的視覺舊習,企圖擺脫從前的控制。以前或許只知看前顧後,現在不妨向左向右重新思考;以前只知道站著看人看物看這個世界,現在曉得趴在地上尋找各種可能的新角度;以前不知道自己擁有這樣那樣的想像力,現在就要毫不遲疑將它挖掘釋放出來。慢慢地,我們開始「看」到了以前所看不見的,我們的視野因由視覺習慣的改變而擴大了,我們活著的這個世界所給與我們「歡喜的驚異」,一天比一天多,我們每日的生命也跟著愈來愈豐富。忍不住地,我想要再說一句話──視覺習慣一旦改變,世界就變得更大了,我想生命應當也是如此吧。
每年的四、五月,總會有幾天的日子颳起風暴,那種能夠輕易地把大樹彷彿細枝一樣折斷,然後壓扁了汽車的暴風,從西邊海上挾著冷鋒長驅直入這塊低地平原,夜裏聽見窗外大樹在風中呼號,一點也不遜於小時候的颱風經驗。風過之後,隔天的餘威也仍然有平日風速的好幾倍,而這正是我每年都在等待的日子,一年之中就只有這麼幾天而已,錯過了就得再等待三百六十五日。我等待強風吹動湖水,掀起大浪。這樣的日子,也是部分雁鴨在等待的日子,牠們也同我一樣在等待大風吹起浪頭。
禽鳥雖然無法像人類一樣預知風暴的來臨,但可以感受天氣的變化。風是自由的,禽鳥就懂得追求自由御風而飛。可是殘酷的暴風,對於飛鳥卻常常是難以對抗的致命打擊,尤其是正在遷徙途中的群鳥,如果在陸地上,還可以隨時降落,靠著大夥擠在一起避過風頭,萬一不幸在大海中陷入暴風圈,恐怕只能盡力與風搏鬥,直到力竭。每次風暴之後,走在林子裏我總會發現幾隻小鳥的屍體,雜在斷梗落葉亂草之中。
多年來我所認識的,叫得出名字的鳥也有一些了。坦白說,如此眾多鳥種當中,最讓我深深著迷的,卻是許多人認為平凡無奇的「鴨子」──各式各樣的鴨子──當然,我指的是野生的鴨子,那些肚子餓了必須自己找東西吃,時間到了各憑本事追求自己伴侶的鴨子。城市裏的鴨子,不知道是否因為經常從人類的手中接受食物,難以避免地慢慢失去了大自然的野性之美。也不知道是否因為適應能力太強了,令人感覺牠們對棲息地的要求似乎不再有什麼選擇,更不用說是挑剔,有時候居然就在排水溝裏,都會發現一對綠頭鴨悠悠然在覓食,不免有一點錯愕。
我喜歡鴨子活潑的個性,無窮盡的精力,以及無奇不有的行為。不同種類的鴨子,有不一樣的行為模式;每一隻鴨子,又都有自己與眾不同的明顯特性。眾鴨之中,又以綠頭鴨最引人注目,即使有著上述的一些「缺陷」,仍然不減我對牠們的喜愛。全世界各個角落,幾乎都看得到綠頭鴨,華江橋下的雁鴨公園不說,甚至大安公園的池子裏就有一隻公鴨,高高的梨山池子裏也有幾隻。綠頭鴨是今天全世界各地「家鴨」,包括北京鴨在內的老祖宗,只有南美的莫斯科維鴨例外。早在二千多年前,人類就豢養牠們當做食物,吃牠們的肉,煮牠們的蛋。今天,有些幸運的鴨子已經升級成為寵物,走路比以前更「跩」,有的顯然還沒有轉運,仍舊被人當做獵物。
野地裏有大大小小的池塘水漥,不管死水活水,很少沒有看到鴨子的影子,而且看到的時候多半成雙,很多人不免以為綠頭鴨就跟大雁鵝一樣,也是一夫一妻形影不離。其實母鴨一開始孵卵,公鴨就迫不及待急著要離去。公鴨加入單身俱樂部又不耐寂寞,大概一個多月就又開始四處追求,別的鳥種春天到了才配對,綠頭鴨卻是秋天就提早發情,早早就選定自己這個冬天要跟誰在一起,四月的時候要跟誰在紅毯的盡端造窩生子,然後六月卻已經偷偷準備好上離婚法庭,不管已經生了多少的孩子──這就是綠頭公鴨一生忙忙碌碌的生活方式。一般鴨子的生命可以從二年到十二年,端看牠是屬於什麼品種,換句話說,這樣的日子綠頭公鴨可以過好幾年。
小鴨子出生之後,母鴨就帶領大家到水邊,開始教導牠們如何自食其力。小鴨子每一天每一分鐘,只要眼睛睜開的時候就不斷地吃。這樣猛吃了大約八個星期,如果沒有被其他動物或人吃掉的話,小鴨子就可以飛行了,母鴨也就離開了這些與自己日夜相處了八十幾天的孩子,算是了結了牠這一年的責任。
當年輕的鴨子準備好飛行,也就是一身羽翼長得夠豐滿,身上也儲存了足夠脂肪的時候,眾鴨就會聚集在寬闊的湖面、沼澤或者海上,準備遠程的集體遷徙。在空中,牠們會飛成V字形或排成一列縱隊。V字形飛行法並非如我們很多人所認為是大雁鵝的專利,這樣飛行有兩個理由,一則可以減少氣流阻力,節省體力,以便飛得更久更遠,二則方便傳達訊息,譬如要調整方向或速度的時候,很快地就可以讓隊伍裏的每一個成員都接收到。
前面我們提到有些鴨子經常接受人類的餵食,慢慢地就會失去了按時遷徙的本能。牠們就是那些在公園與海邊常常可以看見的,緊緊跟隨在好心人的後面要東西吃,一邊隨地拉屎製造髒亂的鴨子;這些「落跑」鴨子留了下來,有的隨意與其他各種鴨子交配,生下了一些長相比較奇怪的鴨子,通常這些「怪鴨」都沒有生殖能力,也就不會繼續繁殖下去。有興趣不妨可以去大安公園,觀察長年住在那裏的那隻綠頭公鴨做了些什麼事。
提起餵食,綠頭鴨原本十有九成喫的是素食,其餘的就是一些昆蟲與蠕蟲,可是好心的我們常常把麵包丟給眾鴨眾鳥搶食,倒也不必然因為麵包比鳥食便宜,即使餵不完剩下來的自己也可以吃,實在方便。眾鴨眾鳥看見麵包屑落地,搶著吃得津津有味,至少我們以為如此,完全忘掉了麵包並非野生動物賴以存活的必需天然食物。麵包所含有的營養,並不符合禽鳥的需求。譬如一隻小鳥,倘若在寒冷的夜裏僅以麵包填裹肚子,恐怕難以活過第二天早晨,因為麵包無法提供足夠禦寒的熱量,有的只是空虛的卡路里,而且還可能危害禽鳥,牠們的腸胃設計本來就不是用來消化麵包的,肚子裏塞了麵包,膨脹之後勢必減少繼續進食的空間,也就是減少了生存所必需的營養攝取,就如小時候,我們的母親常常帶點責罵的口氣這麼說:「麵包吃這麼多,正餐怎麼吃得下呢?」何況,萬一阻塞了消化管道,還會引起發炎。再說,麵包所含有的防腐劑,會殺死禽鳥消化系統內有益的微生物。
所以說了這麼多「煞風景」的話,實在因為自己曾經犯過這樣的錯。想一想,我們眼前只看見牠們吃得津津有味,事後究竟怎麼樣了?生死究竟如何?我們完全不知道。是的,也許偶然餵食一點麵包並無大傷。問題是,一隻小鳥如果那一天幸運地不只碰到一位「偶然」先生或小姐,很多的「偶然」加起來,恐怕就等於「有意」了。
植物的種子,例如向日葵子或花生,含有充分的脂肪與蛋白質,才是鳥類的第一選擇。在大自然之中,除非環境突變或人為的強迫改變,鳥兒自有能力找到適合牠們自己的均衡飲食。
其實,我們每天都要吃的米,是再好不過的鳥食之一,數百年來各式各樣的穀類種子,一直是許多禽鳥得以生存的食物。米,就是一種穀物。給牠們米吃,煮過的沒煮過的都可以,只要不燙嘴。你知道嗎?即使我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餵食一樣的米粒,鳥兒也不會嫌棄,大可放心;禽鳥不會像我們人類一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給牠們國產西螺米吃,我們辛苦的農夫還會說謝謝。
母綠頭鴨不僅教導孩子如何謀生,也教牠們如何遊戲。鴨子是水鳥,玩水是牠們主要的休閒活動,即使以倒插蔥的方式伸長脖子在水中找尋東西吃,也不忘記一邊玩水,真如俗話所說「一兼二顧,摸蜊仔兼洗褲」。若是碰到有點風的日子,只要不是嚴冬,宛若如虎添翼一般,紛紛特意在水面迎風奔跑,一會兒衝刺如入無人之境,一會兒突然緊急煞車水花亂噴,一會兒潛入水裏,以為淹溺了,卻又「啵」地一聲在另一個地方冒出頭來。有時候好幾隻一起「瘋」起來,湖面到處亂跑,真讓人擔心會撞在一塊兒。
有一次,我拍到一隻綠頭鴨在水裏激烈地翻滾打水,有一剎那兩腳朝天,鮮橘色的腳丫子露出水面,彷彿有人溺水喊救命一般,畫面十分卡通化,有趣極了。又有一次,一隻大雁正好朝著我的鏡頭方向直直衝過來,雖然有些驚心,我哪裏肯放棄這樣的機會。牠們在水裏玩得快活,我在岸邊拍得滿頭大汗,但也很快活。
有時候拍攝禽鳥,我是事先想好題目,準備好適當的鏡頭再出門幹活。等待風暴過後的天氣,就是這樣的心情,也是實驗我新視覺理論的好機會。拍攝鴨子雁鵝的方法有一千種,但我沒有見過有人拍攝大小雁鴨的戲水衝浪。
這次去的湖,並非我經常流連忘返的那個大湖澤,大小差很多,人工痕跡也相對明顯,但是湖水深了許多,如果有風的時候,浪起得就比較大比較高。這個小湖好像一只大布袋,開口朝西,東邊一條狹長窄窄的沙灘,正好就是布袋底端。沙灘上是各種水鳥覓食玩耍的地方,有時候海鷗也來湊熱鬧。
那天風暴過後,氣溫遽降,太陽多半躲在一層又一層的烏雲後面,雖然不是很理想,不過我沒有選擇,我已經等了一年了,除非明年再來。風從西方吹過來,吹過瀇大的湖面,沿途原本有限的溫度被湖水一路逐漸吸收,吹到布袋底部溫度更低,吹到我身上就更更低了,但是我在心裏只能說:「好,吹得好。把浪頭吹得更大更好。」話沒說完,兩片嘴唇就打起顫抖。
我在沙灘的一個角落,蹲下身子,靜靜等待。等待故事一頁一頁慢慢地在我眼前翻開。等了一段自己也忘記了有多久的時間,終於有一對大雁鵝帶著七隻黃毛小雁,不慌不忙踏上了舞台。戲才剛開始,序曲還在演奏。「不要慌張,」我小聲對自己說。過了一會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一群更小的小綠頭鴨子,要不是手裏有一顆需要辛苦寫很多很多稿才能買來的鏡頭,我簡直高興得要讓自己暈倒。
小的東西總是令人憐愛,尤其小動物。但是最能迷蠱我心的,卻是牠們毫無掩飾、毫不做作,隨時隨地顯現出的那種我稱之為「沒有心機的好奇」,猶如尚未失去「純真」的孩子,一樣地迷人。這群小雁小鴨,據我的估計只有二、三天大,還在「愣」頭「愣」腦探測這個於牠們尚是完全嶄新的世界。當牠們在自己也許亦不知道為什麼的驚慌中,蹣跚衝回親鳥身邊的模樣與神情,總會讓我不禁放下相機,沈思片刻。小鴨子、小雁鵝,幾乎個個見水則「瘋」,毫不遲疑就衝到水邊玩起水來。暴風之後,湖邊總會漂來一些斷枝殘葉擱聚在沙灘邊,小雁鴨們好似幾天沒有進食那般饑餓,一低下頭在枝葉間專心覓食,就不知道何時再抬起頭來。
前一天夜裏的風速高達六、七十公里,為平常的六、七倍;湖水不但高漲,而且湖面波濤洶湧。風雖然吹得我鼻水直流,我知道這樣的天氣卻是可以有很好的機會拍攝一些平日難得的鏡頭。大部分的鴨子都畏縮在岸上, 把頭埋藏在翅膀裏,鴿子也都停落了下來,不再飛上飛下或在空中繞圈子。不過,還是有幾隻比較勇敢,或是說比較好玩的綠頭鴨,以及一對赤膀鴨,還有幾隻雁鵝,時不時衝進水裏。風愈大,水愈冷,似乎精神愈加抖擻。
鴨子在上下起伏不定的風浪裏,遠遠看去彷彿小小船隻,遭遇了大大的颶風,在惡水中搏命,險象環生。眼看浪頭從頭頂壓下來,以為就要滅頂了,一眨眼又浮了上來,彷彿如一首兒歌那麼唱的,「大浪滔滔我不怕,撐穩舵兒往前划。」陰暗的天氣,使得湖面的波浪顯得更加陰險詭譎;鴨子身上的羽毛不時被強風吹開掀起,更加形容出風勢的強勁與蠻橫。每次有大浪高高頂起,直直沖了過來,鴨子都懂得即時擺正身體,與橫浪垂直相對,才不會像大海中的船隻一樣被巨浪掀翻了過去。有時候,顯然就像大溪蜜月灣的沖浪高手,載沈載浮之際,依然興致勃勃不停地跟著大小浪花玩遊戲。我不時要注意陽光的出沒,抓緊那一剎那光線,立刻選定目標,一點不能遲疑,否則機會稍縱不再來。
甚至那一對大雁鵝夫婦,也領著七隻小雁,奮不顧身地在浪頭上翻山越嶺,小雁子緊張中似乎有說不出的興奮,雖然夾雜著幾分的害怕。看起來,喜歡刺激的不只是人類的小孩。上了岸的小鴨子、小雁鵝,立刻鼓著尚未成熟的短小翅膀,競賽似地爭相奔跑,彷彿離開泳池的孩子以不停的尖叫聲,表示心裏的高興。
從頭至尾,我在湖邊整整吹了將近四個小時冷冽的寒風。
我知道,我拍到了幾張自己很喜歡的畫面,然而我深信今天的收穫,遠遠超出了這一切──而這正是讓我能夠樂此不疲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