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須滄海難為水----南島的夜

喝醉的時候,我站牆角拉開褲襠,額倚著土牆,阿浩也貼近走來,重複一樣動作。

我肺輕緩地起伏著,水,汨汨離開我,離開了人類的根部,進入泥層。今夜的水,成分有來自美洲的麥,融合為數不多的南法普羅旺斯烈日恣虐的葡萄。水,立即輕墜,滲入台十一線旁的農地。野草舒緩地吸收了,順道也滋潤夜裡爬行的幼小蟲子與無數微生物。

大洋無窮盡的水就在一旁,但人類灼熱的喉還是時刻需要澆灌。台十一線上的人類,時常呼喊著渴。管他是透中午、還是星光熠熠的此刻午夜。

只要是途經鄉野小店,鐵皮屋簷下,板凳四五張, 友朋一招呼,坐,無處知己不相逢,台東style。正港的,第一杯,規矩必乾;熱烈的,把滿杯的啤酒豪邁吞下。且注意,這裡只手提台啤,不時興其他酒種,便宜當道。拿水晶紅酒杯在那晃啊晃,是假仙。

有時候我們渾身濕透,從世界最大的水域中起身,髮梢汗腺肌膚都蒙上一層鹽末與水粒子,水,沿著指尖褲緣,慢慢聽從著地心引力,滴答。我們走上岸,阿浩已燒紅炭火,嫩雞與豬肉的香味撲鼻。火焰飛舞,襲擊著我們身上的水。水變化為蒸汽,轉瞬又往頭頂的虛空飛去。我們用人體的水分子圍繞著火;隨之以啤酒,把內容液體又變化為我們身上的水。當然,第一杯,規矩必乾,滿杯的啤酒熱烈灌入。

海風中,吃著桶仔雞。

又或者沿台十一線回家的途中,路過了這個村莊,就看見友人家板凳繞成一圈,做一種燒烤的動作。再經過下一個村莊,見另一家門前的棚子,是相似的南島的愉悅的夜。

最熱的縣份,日陽轉月夜,仍是最渴望著水。一切水分被蒸騰,一切水分子重又熱情輸入。

從前,都蘭糖廠咖啡屋還是每週六定期開唱全員聚會的日子,在午夜過後,所有的地面上都躺著一具具爛魚似的身軀,酒精淹沒了體內一切水。水是一,也是一切。宇宙中,沒有一滴水,與另一滴水有所差異,每一滴水都同一。海是一,也是一切海。在地底伏流等待,在汪洋深處酣睡,高空中飛揚著。水流動四域,流經各樣國界,循環融合,重又相擁吻別。每一次分離後又是自己。自己與自己相見。與自己告別。

太平洋, 我每日每日見你。你始終是一。從我體內離開的每一滴水,終有回歸你的一天。每一滴水, 在進入我之前,也途經了多少路,穿越過多少宇宙身世。

台十一線上的人類,時常呼喊著渴。這是最熱情的縣份,最知道該如何與水相處的南島。

貼著牆角拉開褲襠時,水,汨汨離開了醉人。我抬頭,望見星空。我此刻是醉了,但星子不也醉得一閃一閃。東方四五度夜空上,是醉人的明月,距離我三十八萬公里, 存活了四十五億年。每一對曾在地球上存活過的明眸都見過月,月也見識過每一位人類的眼。人,只是宇宙中一滴水分子,聚散融合,重又復歸為一。

是有那麼一回,夜晚的蘭嶼我迎著海風。

這邊的村落有朋友相尋,那邊的部落有朋友需要,迎著海風我跨坐摩托車,天上盡是無垠恆星,達悟人稱天空的眼睛,是天上的仙女不斷招喚我。天上若有上千億顆的恆星,那夜晚不就應該璀璨如晝?不,我終究是醉了,我不該奢求於無盡仙女的眷顧。最後,我帶著一手台啤來到夏曼.藍波安的家門。

大作家獨自一人在家。迎接我的還有藍波安家的新成員,柔柔。柔柔是隻愛撒嬌的小母貓,喜歡拿藍波安爺爺的肚皮當跳板。她對我喵喵叫。

作家跟我聊著他進行中的新書內容,關於一個人在冬季的海面上旅行。是我們都熟悉的生活。冬天東北季風,斷定在經緯度轉換間高壓低壓之拉鋸盤旋,流速,溫度,浪向,情緒的穩定點之類的。柔柔對著藍波安作家喵喵叫,爺爺並不餵她吃魚。飛魚季的時節,大作家的庭院裡掛滿日曬後的飛魚,作家正燒木薰煙著。達悟人處理捕獲的飛魚,現流的沙西米,會將飛魚的雙眼刨出,置滿盆鋁鍋。滿盆的天空的眼睛正放大著瞳孔望著我。但爺爺並不餵柔柔吃魚。冬日的平靜的午後海面,夏曼.藍波安常獨自一人在海面底下深潛,我則在浪上浮沉。

酒精終究是淹沒了我們體內一切水分子。我準備跨坐機車回程。但大作家執意驅車送我,是酒精水分子驅使下的友情。盛情難卻,爬上他的車,從紅頭村逼仄的巷弄中鑽隙而出。天上的星星與我們體內的飛魚星星都醉得一閃一閃,夏曼大作家左轉時親吻了一下民宅牆壁,右行時又冷不防卡上整排機車屁股……我的老天爺,我們這兩個陸地上無能的飲者。

我所認定的無數南島的夜,無不是額倚著牆,水汨汨離開人類根部……



吳懷晨
一九七七年生。浪行者╱詩人╱哲學博士。曾因為衝浪,浪居過東南沿海一些小鄉鎮。他熟悉東部的大山大海,每一處太平洋岸迷人的灣都是他的堡壘。他擅長硬派的事物:哲學與海浪,他寫柔軟的詩。現職臺北藝術大學副教授。相關詩文、論述、攝影請見部落格:wuwuhc.blogspot.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