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弘──他與他的記憶標本 II

Q.《大風吹:台灣童年》你題獻給六叔、六嬸;而在〈壞人壞事代表〉一文中寫道,國中時驗血,得知自己是B型,問醫生如果父母都是O型,可能生出B型的小孩嗎?醫生說不太可能,你立即騎腳踏車奔回家查找戶口名簿。成長過程裡你隱約有對身世的焦慮。願意談談這件事嗎?

A.六叔、六嬸,是我們三兄弟對父親、母親的稱呼。台灣民俗裡,孩子難飼育,會讓他們認義父義母,而稱自己的父母叔叔、嬸嬸,我稱父母六叔六嬸不知是否基於這個理由,從來沒人對我說明;不明不白地不稱自己的父母「爸爸、媽媽」,對小孩是苦惱、不願對人提及的大事,同儕也常拿來笑話。孩子的純真往往一跨界,就踏進殘忍的領地,傷害了人而不自知。但當年擺在心中煎熬的這件大事,隨著年紀增長,慢慢地變得雲淡風輕。靠在中年的邊上回顧,明白了「愛」只有一個字,卻以無數形式體現在人間,有時甚至演變為傷害。但不管稱謂如何,父母所給予我的,核心都是無可置疑的愛。〈台灣童年〉引詩出自以色列詩人阿多尼斯──「愛與夢是括弧的兩端,我把我的身體置於中間,以此,我認識世界」,帶著夢我十八歲出門遠行,行囊裡最珍貴而當時並不完全清楚的,無疑就是六叔、六嬸的愛了。

Q.《大風吹:台灣童年》裡,〈廁所的故事〉、〈故鄉的野菜〉分別是阿盛和周作人的代表作,是否有向其致敬的意思?

A.為了演講時方便言說,我曾歸納出四個推動我創作的動力,一是文字的療癒力量,二是藝術創造的衝動,三是遊戲的本能,四是服役於社會的抱負。其中第二點是散文的核心價值。書寫散文名作同名篇章則多半出於遊戲本能。2010年我的老師阿盛六十大壽,思量著該送他什麼別出心裁的禮物,最後寫了老師成名作〈廁所的故事〉同題散文向他致敬,隔兩年又以周作人名作〈故鄉的野菜〉為題發表文章。想寫的還有琦君〈下雨天,真好〉等題目。我在青少年時期初讀這些作品,日後一再反芻,想以這個方式表達對他們所曾帶給我美好閱讀經驗的感謝。同時,身為一名寫作者,這也寓有自我挑戰的意思,如何在前輩名家耀眼光環下另闢蹊徑,以自己的筆法、語感,寫出我所身處時代的氛圍。雖然我明白這終將是一趟徒勞的旅程,但既然驅動我的是遊戲本能,則過程的樂趣勝過其他。
且不說寫作本身即是一場浩大的嚴肅遊戲,我還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自得其樂小把戲,比如說吧,有時下筆前我給自己某個規定或限制,嗯,這篇文章完全不用「我」,或這篇文章的基調是蘋果綠;又比如說,拿莫文蔚的歌當題目寫了〈天天鍛鍊〉和〈盛夏的果實〉,還想繼續寫下去;或在〈廁所的故事〉一篇裡,有「……更頻繁的卻是印證與求證,使長久以來在腦海搬演的聯翩浮想有一個落實的舞台,四國的森林之於大江健三郎,京都有溝口健二的殘影,至於谷崎潤一郎,要凝縮到他的屋宅,因為《陰翳禮讚》」,幾個句子嵌入了5、4、3、2、1、0。我太寂寞了,這是我一個人的堆積木遊戲。創作並不使人寂寞,創作拯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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