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與通俗劇:【偏見的故事】一百週年

今年是素有「美國電影之父」尊稱的葛里菲斯(D.W. Griffith,1875-1947)於1916年執導的【偏見的故事】(Intolerance,又譯【忍無可忍】、【黨同伐異】)一百週年。
【偏見的故事】以其大膽前衛的敘事結構著稱。葛里菲斯把以下四個不同時空的故事:巴比倫的毀滅、耶穌的受難、法國的宗教大屠殺以及現代美國社會——透過間隔剪接(intercutting,也有譯作平行剪接)突破時序而加以鏈結。雖然因此打開電影語言的新頁,形成跨越時空的辯證(尤其在尾聲串連起各個時代的殺戮與救贖時),但這個連現代觀眾都極可能適應不良的敘事手法,在當年獲致了慘烈的失敗(也因為投資太大)。然而一百年後,這部早已被列為影史經典的鉅片,看起來依然很過癮。但就像〈卓別林自傳〉(My Autobiography)對葛里菲斯的評價:他無疑是默片時代的天才,雖然他的作品具有通俗劇的風格,離奇、荒謬,卻饒富獨創的特質,而讓每一部影片都有欣賞的價值。
【偏見的故事】雖有四個不同的故事,但很顯然的,巴比倫的毀滅和現代篇的美國故事勝過其他兩個,而其中細膩的愛情與道德的糾葛等通俗劇元素,是它們突出的主因。
其中,「巴比倫的毀滅」擁有極驚人的景觀,數以千計的演員陣容和可容兩輛馬車平行通過的城牆,說明當時鉅資的氣魄與創作的野心(關於這段往事,義大利的塔維尼兄弟拍過一部叫做【早安巴比倫】Good Morning, Babylon的片子曾有述及)。除此之外,葛里菲斯還展露了幾個特點,說明其抒情能力的高超,例如刻畫巴比倫國王戰勝回朝後的慶賀歡宴,他所呈現的不僅是酒池肉林而已,王妃用兩隻小白鴿拖著載有一朵白玫瑰的小車子獻與國王的調情場面,完全展現了視覺調度的煽情魅力。不過這段故事裡最重要的人物,不是國王或王妃,也不是最終叛變的祭司,而是一個被簡稱為「山姑」(The Mountain Girl)的野丫頭(康絲坦斯塔瑪吉Constance Talmadge飾演)。她率直不拘的個性,讓兄長無所適從,循法庭賦予他的權利,把妹妹送到「新娘市集」找丈夫馴服她,但她卻嚇跑所有有意的買家(男人),也對真心追求的男孩不假辭色,唯獨路過而賜她自由之身的國王,擄獲了她的心。在葛理菲斯的鋪排下,痴心男孩為了奔放不拘的野丫頭去從軍(因為她說只愛軍人),而女孩從男孩那裡得到的好處,卻是為了靠近國王,而國王哪裡記得她啊!最後巴比倫城被攻陷,國王、王妃相繼殉情殉城,套上盔甲禦敵的野丫頭也中箭身亡。臨死前,原本代表貴族世界風花雪月的小白鴿,竟然來到女孩的身旁,那想追求的與不可得的愛,以及葛理菲斯寬大的同理心,在此瞬間淋漓盡致。
而現代版的美國故事在道德上顯然是較為曲折複雜的一段。葛里菲斯批判企業家有錢搞基金會、藉行善之名管眾人閒事,對於剝削勞工生計的決定卻毫不眨眼。害的員工有失去親人(在勞資衝突中被殺害),更多則無家可歸,被迫離鄉背井。葛里菲斯的鏡頭饒富趣味,他讓企業家置身於大遠景中,旁無他人,以凸顯其自大與孤獨;反過頭用大特寫拍升斗小民遭遇打擊的忍氣吞聲與憤怒難平(無論表情或拳頭),形成強烈對比。而暱稱為小親親(The Dear One)的可愛女孩(梅馬許Mae Marsh飾演)原與父親相依為命,父親過勞去世後,也潔身自愛。她的純潔,感化了一度誤入歧途擔任黑道打手的失業男孩,後來結為連理。然而快樂的日子不長,男孩先被幫派老大栽贓入禍,自詡正義的法庭也還不了他的清白;女孩只能獨力生下孩子,等待丈夫出獄。誰知禍不單行,被貼上不良家庭標籤的女孩,終究被偽善的基金會人士奪走孩子的撫養權,表面上說要幫助她的幫派老大其實圖的是想染指。當男女主角忙著對抗壞人,一聲槍響為他們帶來更大的災難。男孩理所當然被視為嫌疑犯、甚至被處以死刑,而其實行兇的,也是在資本家剝削下走投無路而成為幫派老大禁臠的女子,出於嫉妒與痛恨,躲在窗外旁觀的她,扣下男孩離開幫派時歸還的手槍板機。一個牽一個的四角關係,其實直指偽善與偏見如何擴染時代社會的悲劇。只是於心不忍的葛里菲斯設計了一個好心警察發覺事有蹊蹺,為男女主角奔走尋找真相,也多虧真兇最終也不願落井下石而承認犯罪。但是在千鈞一髮、令人屏息的「最後救援」中,置身事外的正義魔人哪裡曉得自己差點成了冤獄與悲劇的推波助瀾者?
葛里菲斯在展示他的敘事野心與史詩結構的同時,也證明他最拿手的其實是藏在其間的通俗劇元素,山姑與小親親這兩個一古一今的女性形象及其愛情遭逢,完全體現此點,令人一掬同情之淚。而我最鍾愛的「葛里菲斯女郎」莉莉安姬許(Lillian Gish)則在本片扮演了推動搖籃的母親,一個永恆的象徵,作為本片最顯著的視覺母題,以及聯繫不同故事的接點。
葛里菲斯驚人的手筆,指出不同時代的慘劇與錯誤,多源於人類排除異己的私心。然而在最後,他不但給予美國現代故事一個happy ending,更在全片尾聲,開啟天堂之門,消彌囹圄高牆,讓戰場上的士兵放下刀槍,取而代之的是遍地花團錦簇,在和樂融融的人群中,對焦在兩小無猜的孩童身上,好一個放下屠刀、反璞歸真。
這部片在一次大戰對立最巨的時刻推出,當愛國教條喊得震天價響的時刻,葛里菲斯的訴求,既是不合時宜、卻又當頭棒喝的。你可以說葛里菲斯過於天真,卻很難懷疑他的真誠。而為了闡述他的理念,證明其論點,他所開展的電影語言與敘事手法,百年之後,對現下仍是有相當啟發性的。
(B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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