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家.築鄉 台灣原住民的竹與竹構

論及「用竹」,台灣原住民在食衣住行方面,皆展現出與「竹」密不可分的關係。特別是在建築中,不僅有原住民累積數百年的生活智慧,更蘊含著民族的精神與文化。

聳立在卑南遺址公園大草坪上的少年會所(ttakuban),俯瞰著昔日普悠瑪部落族人辛勤農耕的田地,如同族裡耆老那般莊嚴、隆重地,向世人述說著卑南族往昔在花東的輝煌歲月。
「會所是部落共有的建築物,也是男生們的學校,我們的成長過程中一定都會進到裡面去學習。」普悠瑪部落耆老鄭浩祥(Ahung Masikadd)站在干欄式建築前,與我們說起這個幾年前與部落青年共築的純竹構建築,在部落裡有的特殊意義。

鄭浩祥與兒子鄭元欽(Benglay Masikadd)正於台東縣南王Puyuma花環實驗小學打造新竹構建築。

卑南國力基礎

卑南族自古便是一支強盛的族群,國力鼎盛的卑南王時期,影響力北至花蓮玉里、南至屏東恆春。曾有研究指出,卑南族群縝密的階級關係,是他們富強的關鍵;而這樣的尊卑倫理,即是透過少年會所的教育制度建立。
鄭浩祥分享,男孩子12、13歲時,在部落耆老指導下,使用桂竹、刺竹蓋起少年會所,並於往後的四到五年間長住其中,與先行進入會所的哥哥們學習待人接物、規矩方圓、尊卑階級,乃至戰鬥技能。
「外人來看我們『學習』的內容,通常會覺得很奇怪,甚至有點沒道理。」但鄭浩祥認為,如此「磨練」即是讓卑南族男孩轉大人的重要過程。
離開少年會所前,少年們的重要時刻──少年祭(mangamangayau),族語意為「練習練習」,通常於12月下旬舉行。
祭儀前一晚,少年手持芭蕉葉、挨家挨戶高喊「abakayta,abakayta!」(意為「裝滿我的袋子!」)驅除邪魔;隔天,男孩們以刻畫著部落圖騰的長矛,刺向與他們朝夕相處半年餘、被視作朋友(ali)的猴子,以期他們在戰場上能以同樣決心保家衛土。因刺殺猴子過程太過殘忍,讓日本人以「猴祭」為此祭儀命名,並從此要求卑南族群以假猴執行。
鄭浩祥強調:「如果沒有少年祭的開始,後面很多儀式都不能進行。」例如,部落所有男性大陣仗地巡視領地、狩獵和出草,時長約三至五天的大獵祭(mangayaw),還有歸來後,少年們替該年度喪家「開門」儀式等等。
也難怪鄭浩祥口氣有些嚴肅地說:「(少年會所)是養兵的基礎、國家的棟梁,更是普悠瑪靈魂的所在。」
為了不讓少年會所只剩下空殼,20多年前,他帶著家人回到部落,致力把這些與部落耆老習來的建築工法和文化傳承予部落子弟。
從校園牆壁上的黑白與彩色圖騰,到操場一隅的縮小版家屋、穀倉和少年會所,還有每年八月一號固定舉行研習營,都是鄭浩祥努力的軌跡。已高齡70餘歲的他說:「這是我每年最重要、重視的事情,因為這是部落文化的搖籃。」

校園一隅的少年會所,與校舍上頭黑白相間的部落圖騰,皆是鄭浩祥回到家鄉後,戮力復振普悠瑪部落文化的成果。

是竹構,是建築,也是文化

從建築構造來看,相較台灣其他竹構建築,建築師林雅茵認為,少年會所立基建物中心的「核心基礎架」(libattubattu),以及在建築物八個方向,從地面一路到屋脊的「大斜撐柱」(panubayun),是普悠瑪部落少年會所的獨有特色。
她指出,建築反映著一個族群的精神哲學。大斜撐柱從各方匯集到一點的形式,提供結構穩定性,也與其族語panubayun的含義「團結」相呼應。林雅茵更指出:「儒家思想為主的漢族群,建築體結構多方正,就沒有發展出這樣的構造。」
此外,林雅茵補充,「少年會所是輕質構造,它耐震但不抗風。」但有了設在地面層中央,裝滿石頭、漏斗狀的「核心基礎架」,為建築物壓重,也降低了整體重心而更加穩定。曾有國內學者研究指出,「核心基礎架」結構類似台北地標101大樓的調諧質量阻尼器,讓學者讚嘆道:「台灣原住民是天生的科學家!」
如此結構,使看似單薄的竹構建築,面對2016年尼伯特颱風的17級強陣風仍能穩如泰山,讓人嘖嘖稱奇。林雅茵笑說:「那是因為我們祖先對於各種自然材料的理解比我們多太多了。」
她感嘆,當鋼筋混凝土成為建築主流,人們也逐漸丟失自然建材的相關知識,連帶讓台灣傳統建築的傳承出現嚴重斷層,「因為我們是台灣人,所以我們要學的是我們台灣的傳統建築智慧、文化和技藝。找回來之後,我們才知道該怎麼往下走。」
然而,傳統建築工法多透過師徒傳承,少有文字記載,不論是建物設計,抑或是建造工法,也常隨匠人對建築的領悟與見解而有所差異。「我20幾年間跟過好幾個老匠師學習,在這中間,他們一個一個走掉,而他們一走,就是把好幾代累積的東西都帶走了。」
是故,林雅茵與鄭浩祥在利仁基金會的竹構學苑課程合作開課,希望以系統化方式教授來自各行各業的學員們少年會所的建造工法,也著手以文字記錄。
尚未出版的專書《Puyuma少年會所‧台灣普悠瑪部落傳統竹構造》,以鄭浩祥口述為基礎,從少年會所的歷史脈絡、文化意義,到建築特色、工法構造、細部工序與施作要領,逐一以圖文搭配說明。
林雅茵說:「如果我沒有把它訴諸文字,那等這一輩的人一走,它們也會跟著一起沒有了。」

從未學習建築繪圖的鄭浩祥,嘗試以簡單圖像教授竹構建築工法。

當部落與竹漸行漸遠

「竹子對泰雅族來說,就是生活周遭可以拿來蓋房子的建材。」說起另一文化與竹息息相關的泰雅族,銘傳大學建築學系助理教授單世瑄如此說道。
台灣得天獨厚的地理與氣候環境,讓平地到高山都能看見竹的蹤影,使竹成為台灣住民取得便利的材料。從泰雅族文化來看,族語「ruma」意為桂竹,竹藤編也被視作傳統泰雅族男性必備技能,女性不得學習;如今國內使用的竹餐具、農用支架、蚵架,到外銷日本的竹劍,也皆與泰雅族群所致力的桂竹產業密切相關。
但歲月流逝,竹與原住民的文化關聯逐漸模糊,泰雅族也不例外。「現在不論是哪個部落的建築物,都和平地房子長得一模一樣。」他感嘆,城市擴散至鄉村的均質化,讓鋼筋水泥建築成為台灣地景,部落失去屬於他們的文化DNA,和近年沒落竹產業處境相似。
跟隨前台新金控總經理林克孝探索泰雅族歷史的腳步,單世瑄在銘傳大學開辦「高山上的建築課」,帶著學生深入北部各區泰雅族部落,希望協助部落找回失落的文化。
從2011年宜蘭南澳部落的泰雅獵徑部落意象、2013年桃園復興區比亞外部落藍腹鷴保育展示中心暨部落客廳、2017年苗栗大安溪象鼻部落野桐工坊竹屋整建規劃、2019年桃園奎輝國小校園讀書角,到2020年桃園卡普部落竹構共創計畫等,皆透過泰雅族熟悉的桂竹為材,為部落原鄉打造一系列竹構造建築。



把家鄉還給他們

「我們的概念是,希望透過建築設計或社區營造,與部落合作,讓地方性與自行性存在。」單世瑄強調,不論是一個小廣場、一個街道,或是入口意象,都期望透過建築帶給部落重拾族群文化的可能性。
對參與學生來說,也富含深層教育意義。「他們跳脫純電腦構圖,開始用身體去感知建材、現場。」單世瑄分享,在部落裡,學生會與部落耆老學習族群的文化與故事,也親自進入竹林伐竹,了解竹材的砍伐最恰當時機點,「不管是身體也好、心靈也好,他們(學生)都被這個環境啟發。」讓現代手機不離身的學生們,開始真正地去和族人對話,「這些溝通,也是建築教育裡最重要的部分。」
「空間」經過住民的生活、祭祀、信仰等等文化薰染,才被賦予意義成為「家」。單世瑄說:「我們在做的就是把空間還給族人,讓他們回到部落時,可以在這裡感受到身心的安寧,還有與文化的連結。」此時的竹構不只是建物,是他們的家鄉,也是原住民百年文化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