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練這個工作,最怕的是全心全意押注一個人!」中華隊拳擊教練曾自強的感性告白…


「教練這個工作,最怕的是全心全意押注一個人!」中華隊拳擊教練曾自強的感性告白…
曾自強。照片取自IG。


「教練這個工作,最怕的是全心全意押注一個人,結果沒人相信你會成功。」 過去我常常寫信給郁婷。對我們這種不擅表達情感的人來說,信是一種無的放矢的默契。書裡郁婷沒有明說,但字裡行間,我彷彿讀見她給我的第一封回信。



文字沒有輸贏,只有一個選手如何一步步理解自己、和世界的回應。你可以看到郁婷的血性與柔軟,也能感受到她如何逐步演化為更堅實的自己。你也可以把這看作一位臺灣女兒的成長日誌,或是一對命運共同體,拿青春、知識、信念,乃至生活裡所有的選擇,堆出來的一場長達十三年的賭局。 書稿我看了很久,因為太多情境,讓思緒不斷游進那些彼此歷經過的片段。有些是我看過千百次的比賽現場,有些是我從沒料到她記得這麼清楚的時刻。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跟著郁婷的視角運鏡,電影般地回溯那些點滴―― 郁婷並不算有天分。但在拳擊這項要求人直視恐懼、違逆本能的競技裡,真正需要的從來不是天分,而是能撐過去的意志。



當年臺灣拳擊資源匱乏,更遑論為女性設計的訓練系統。郁婷的阿嬤曾拜託我:「教練,請不要再帶我孫女了。」怕她受傷,也怕這條路太苦。我把這句話放在心裡,也因此,我對訓練的要求更加不容許有任何閃失。 性別的阻力、環境的限制,加上我近乎苛刻的標準,成為她開局最沉重的三道牆。書中開篇寫的,就是郁婷如何照著男性選手的訓練模式,在不屬於她的規則裡,一邊流著鼻血,一邊熬過最初那段時光。



即使她在國三時初露鋒芒,我仍對她的體格感到遲疑。拳擊路上,身體是一把無情的尺,精準丈量著一個人是否夠格。 二○一三年,女子拳擊即將被納入奧運賽程。我帶她去北京,看那座曾舉辦奧運的鳥巢體育場,刻意安排她與中國選手對打。她被打得很慘,我問她:「這樣還要繼續嗎?」她回我:「要,而且要打到奧運。」 那年她十五歲,我也從受傷的前國手身分癒合,重新以奧運教練之姿開始。我曾想過自己會踏上奧運舞臺,但沒料到,是以師者的身分站在場邊。從那天起,這個夢開始變得可以丈量。我們沒有轟轟烈烈地立誓,但賭局可以算是就此開始了。 沒想到挑戰不只是她的,也是我的。



除了缺乏經濟支持,時間的貧困也讓我分身乏術。檯面上的問題百種千樣,水面之下的更是隱祕而沉重。郁婷在擂臺上切換步伐、調整重心,我則在商人、嚴師、慈父與將軍之間切換身分,每一種角色都有其立場與掙扎。



拳擊像一場賭局,它的戲劇性在於即使策略正確,也不一定能贏。裁判的自由心證、場邊的氣氛等,戰術無法從腦海跨越到物理世界,從思維到執行的巨大鴻溝,正是競技體育最遠的距離,在書裡占了不小篇幅,也能讀到郁婷以戰略視角來思考比賽的過程(見第三章第○頁:「拳擊比賽是鬥智鬥勇的博弈,也需要表演」)。 我曾帶著這些煎熬出席無數酒局,那些我與小女孩、拳擊、奧運、金牌有關的故事,在杯觥交錯中被當作談資,有人視之勵志,有人當作天真的理想主義。 二○一三年,情勢才開始有了轉機。那年,她在女子世界青年拳擊錦標賽中拿下臺灣拳擊史上第一面金牌。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在新聞畫面裡,原本是我背著她,卻慢慢變成她背起了我。 但運動場不會只有高峰的劇本,畢竟這一切沒有奇蹟,只有累積。書中有許多挫敗的場面,東奧應該是我們彼此默認的最低谷,也藏著郁婷不知道的那個我。



郁婷說:「東京奧運是我打拳以來最大的挫敗。下擂臺後,我一路爆哭到媒體的採訪區。」她沒有錯,我們是以世界排名第一的身分參加,不應該第一場就止步。那時候的壓力,績效、贊助、國家、媒體,全壓在我身上。其實我也哭了,但基於教練的原則,我們不能言說。所以我以為她不會懂,也不需要懂。 隔月父親節,我們在東京奧運會期間協助黃筱雯選手訓練後,我照慣例拉著她的行李往前走,她一樣累得很沉默。直到晚上無意間看到我的背影出現在她的貼文,配上「父親節快樂」。我總在臺下看著她在臺上的背影,卻沒想過她也會在我背後理解我。 她說,她視師如父。我不是她真正的父親,卻總覺得她像是我唯一,也是第一個女兒。



然而我們這一代的父執輩,始終被夾在兩種腳本的罅隙裡,一邊要做會共情懂溝通的友誼夥伴,另一邊是克制嚴格的嚴師厲父。選手自然也逃不開影響,郁婷時常一開口就詞窮,我則多次透過信件與第三人轉達想法;從國中生到大學生,關於成長的矛盾並沒有劍拔弩張,而是早在孩子心裡潛伏、緩慢無聲卻日日滲透。



第一次的「生長痛」或許是她拿下第一面亞洲女子金牌那晚(二○一七年在胡志明市)。飯局時我照往例怕她自滿,對功績低調帶過,沒想到她忽然說:「教練,我希望你正面讚美我,你這樣不算鼓勵。」 接著東京奧運亞大區資格賽前,我們第一次公開爭執。她被打得流鼻血,我忍不住破口大罵。我腦中突然浮現她十四歲剛進隊的模樣,流著血默默忍受一切挑戰。這一次她仍流著血,卻語氣堅定地回嘴了,眼神清亮。 我當下很震驚,一種陌生的平行感油然而生。那不是我熟悉的服從忍耐,而是選手的獨立意志。我不安著卻也深深欣慰。孩子長大了,她長成一個有自我意志的選手,有立場、有判斷,也有力量。從那以後,我開始學著從更全面的角度看她,承認她有她的內在運作,她的靈魂有自己的節奏,也是那時,我們從師徒變成了夥伴,多了新的身分。



我覺得這也是做為教練最珍貴的部分,除了教選手,選手也會反過來教育你。為了回應選手的努力,我跑贊助、找團隊、寫企畫、創建拳擊隊、考裁判,搭建科學訓練系統,就像經營一家公司。甚至在性別事件的衝擊之下,我第一次走進婦產科醫師的診間;我領悟到教練不能只會教,還要成為能在系統裡推動改變的人。



這段日子裡,我們像是在同一條路提燈前行,剛好照亮彼此。我始終相信,運動員與教練的感情,從來不是因為勝負而結合,而是在一次次的低谷與高峰中,身邊永遠都有彼此。 當勝利來臨的那一刻,那份喜悅是共通的。領獎臺上的燈光,也會照在我們的身上。能走到巴黎奧運,是靠著一點一滴的信任與堅持堆疊而成的。她從不退,我也從不讓步。



巴黎奧運的難忘,是冷門小眾的賽事卻讓全世界看見臺灣的不容易。除了舉國上下歡騰不已,贏了之後也讓我難忘――無論是做為師者,還是父親,我們都注定要經歷兩次動容的時刻:一次是陪伴新生命踏上旅程,一次是目送獨立靈魂遠行。 我心裡總在上演一場與自己過不去的拳賽,孩子有了自己的原則與選擇,而身為師長,往往得假裝放下成見,卻在心裡與自己的價值觀搏鬥。支持她,怕她受傷;不管她,又怕她忘記初衷。我終於明白,為人父母真正的為難。巴黎奧運後,她依然站在擂臺上與對手交鋒,我則在場下,與自己的信念交戰。 或許,我們無法要求一個二十幾歲的孩子,去理解四十歲的現實。



她在書裡提到我說過:「得了奧運金牌之後,你的人生會不一樣。」奧運之後,我依然留在拳擊的崗位上。我成立了新的培訓營,希望繼續栽培更多孩子。成為公眾人物,最難的不是被看見,而是清楚知道自己被誰看見、為了什麼被看見。既然我們因拳擊而為人所知,也該讓拳擊因我們而被更多人看見。 李智凱的教練林育信說過:「最怕突然變臺灣之光,後面輸光光。」



選手的本業始終是運動,而不是光環。讀到巴黎奧運的段落,我心中依舊澎湃,期待郁婷在拳擊領域裡,繼續創造新的價值。 很多人說林郁婷完成了我未竟的夢想,但我的學生不必成為任何人的續篇,包括我,選手只需長出屬於自己的生命形態。我只希望在出現愈來愈多形態選擇後,依然能保有一顆乾淨的靈魂與明澈的心。 這段過程,也成就了郁婷人生第一本傳記。一個不被看好的孩子,和一位負傷退場的前選手,如何合力完成一場看似不可能的計畫。 我的信仰是永遠的目的論,夢想不能只是憑感動燃起的熱血,是需要耐性、思維與紀律的系統工程。希望能把這本書推薦給每一位正在賽局中的你。這是一份真實的紀錄,如何設下目標、拆解困難、執行到底的紀錄。從無數場賽事的失敗中,你會看見修正錯誤的最好時機,就是現在。不管多難,今天的代價,都會是未來最小的代價。 謝謝所有臺灣的選手,讓曾是運動員的教練,在場邊繼續發揮自己的光。謝謝不管多痛苦,也想證明一切的郁婷,謝謝你的信任,謝謝我們。 當年請我不要再教的郁婷阿嬤,如今不在了,我會記得在下一個祭典告訴她:「我把孩子毫髮無傷地還給你了,而且是功成名就,加倍還給你了。」過去我們在場下背著彼此,今後不用再背著我了,你身上有更大、更無形的責任,必須自己背負。 回到開場白,我想,教練這個工作,最開心的也是:「全心全意押注一個人,然後看著賭注,變成我們願意一起走過的路。」 郁婷,歡迎你再次從戰場上凱旋歸來。



本文選自《 夢想比痛還重:林郁婷的拳擊人生》,作者:林郁婷/口述,邱淑宜/採訪撰文,天下文化出版。



Google新聞-PChome Online新聞


最新職場新聞
行動版 電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