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進部落的孩子》導演王政一 從舞蹈到身份認同的回家之路
由導演王政一歷時近十年拍攝紀錄片電影《跳進部落的孩子》,真誠呈現「布拉瑞揚舞團」創辦人暨排灣族編舞家——布拉瑞揚.帕格勒法(Puljaljuyan Pakaleva)——從個人追尋到團體成形的生命歷程,也細膩描寫一位原住民藝術家在現代社會中,關於身分認同與文化重建的深刻掙扎。

拍攝初始於2016年,起初只是一次短期的紀錄嘗試,後來因製作人意識到布拉瑞揚舞團在創作及身體語彙上,都有其獨特的深度價值,主動提出長期紀錄的構想,導演王政一與製作團隊才開始長時間投入。由於拍攝初期毫無經費,僅能依賴少數基金會與委託案的支持,收集到的素材既瑣碎又不成系統,導致後期剪輯極為艱難。即便如此,王政一仍堅持保留那些珍貴影像,因為「那是舞團創立初期,唯一留下來的真實記錄。」直到後來終於申請到補肋,本片也擴大規模,正式成為一部長片電影。
從「吊車尾」到舞團靈魂——布拉瑞揚的身分覺醒
《跳進部落的孩子》並非一部單純描繪舞蹈之美的作品。王政一更關注的是布拉瑞揚個體的轉變——那是一段身為原住民青年,在都市求學、與主流價值對抗,最後重返部落的深層歷程。
王政一說,來自台東縣金峰鄉嘉蘭部落的布拉瑞揚,曾在高雄左營高中就讀舞蹈班時,是全班吊車尾的學生,面對從小學舞、技巧精湛的漢人同學,布拉瑞揚一度懷疑「怎麼可能幾歲就跳了十年舞」,直到實際考試時才真正感受到差距之大。他說,報考左中的那天,正當布拉瑞揚準備放棄時,考試結束後,有個評審老師來問他:「如果我讓你過,你會不會來?」他毫不猶豫地答應,從此改寫了他的人生軌跡,後來他才知道,那是舞蹈家林懷民。多年後回顧,王政一相信,是林老師在他身上看見了某種潛力。
然而,進入都市舞蹈教育體系的布拉瑞揚,並未因此走得輕鬆。他曾極度否定自己的原住民身分,甚至想抹去一切文化色彩,只為了融入主流社會,但學科與術科都難以追上,使他持續掙扎,也努力想成為「被肯定的人」,甚至改變自己的口音。關於自我認同與被主流接受的矛盾,從此不斷在生命裡發酵。
1995年他先從郭俊明改回族名,大四那年第一次編舞時,他才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是誰,並發現自己一直被欣賞、看見,不就是因為身上原住民的血液?多年後,他成為國際編舞家,站在國外舞台上的某天,他陷入更深層的困惑——「我到底是誰?如果坐在台下是我的父母、在台上我牽的是族人的手呢?」

導演王政一說,布拉瑞揚的掙扎正與他自身經歷產生共鳴。「我來自南部,到台北求學時也曾自卑過,也想隱藏某些自己。」他認為,後來布拉瑞揚在舞團中不斷告訴舞者「要做自己」,並允許舞者在舞台上以各種最貼近自己的樣貌呈現,其實也是在對自己說話,提醒自己當年錯過的那一刻。
因此,當這部作品前後發展長達十年,從小小的接案變成長篇紀錄片,似乎是種必然的使命。王政一說:「這個題材回來找我,我也該給自己一個挑戰,重新拿起鏡頭,把它好好說完。」
不只在凱道,舞團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社會運動
王政一在電影中以舞團不同作品帶出背後故事。比如曾在2016年於國家劇院上演的《Qaciljay阿棲睞》(排灣族語,指的是斜坡上的石頭),便曾為聲援原民團體對「傳統領域劃設辦法」的抗爭,在凱達格蘭大道表演。
王政一說,雖然布拉瑞揚並不特別涉入政治性強烈的社會運動,但他以舞蹈作為媒介,帶領年輕原住民舞者走上舞台,「本身就是一場溫柔卻深刻的社會參與。」
「他沒有直接發起社會運動,卻在排練場和舞台上,讓舞者們說出他們是誰、來自哪裡。這些年輕人的故事,就是當代原住民的現實樣貌。」王政一說。布拉瑞揚選擇用創作陪伴族人,讓舞者以肢體講述生活,這種來自內部的敘述,正是他對部落最深的投入。
王政一說,布拉瑞揚早期對於原住民身分的認同帶著焦慮與尷尬。他不會講母語,生活習慣也偏向都市化,一度試圖「像個原住民」以符合他對部落的刻板印象。但多年後他體悟到,真正的認同不在形式,而在於真誠地過日子、陪伴族人。他不再強調「我是原住民」,而是回到一句簡單卻深刻的自我介紹:「我是布拉瑞揚。」
導演王政一身為漢人,也曾思考自己是否能真實地詮釋這段故事。他坦言:「我無法脫離身分的侷限,但我可以選擇站在人的角度理解。」他努力貼近,避免預設立場,只希望呈現布拉瑞揚與舞者們在生活中掙扎、創作、成長的真實樣貌。

說真話的身體——舞者不是工具,而是創作者
此外,王政一也深入描繪身為曾身為專業舞者的布拉瑞揚,如何從對於完美身體的執著,轉而擁抱來自部落青年舞者那份真實、原始的身體語彙,重新定義何謂「美」與「感動」。
他說,布拉瑞揚曾是技術精湛、充滿身體意識的舞者,卻在創立舞團後,逐漸被那些未經訓練、動作看似笨拙卻充滿生命力的舞者所吸引。他發現,那些來自勞動、生活與原鄉文化中的自然肢體,其實蘊藏著難以取代的情感厚度與獨特語彙。「那是我沒看過的身體,卻是最有力量的表達」。如在作品《拉歌》及《漂亮漂亮》中,很多是舞者平常玩樂及勞動的生活互動,他取材轉化的靈感。
儘管來自專業舞蹈背景,布拉瑞揚並不試圖用技巧改造舞者,而是讓舞者從自身經驗與文化記憶中出發,說出屬於自己的故事。即使這些表演形式可能不符合觀眾對舞蹈的期待,他讓男舞者穿女裝、在台上唱卡拉OK、跳不被訓練制約的動作,只為了讓他們找到自己跳舞的理由與自信。他在片中曾說:「觀眾不見得會理解,但至少舞者知道自己在跳什麼,這比觀眾的認同更重要。」
導演王政一坦言,剛開始接觸布拉瑞揚的創作時,自己也困惑於其中意義,並思考觀眾是否看得懂。但隨著時間推進,他逐漸理解其中的精神——這不只是舞蹈,而是一種來自土地與生活的集體敘事,是一種「說真話的身體」,也因此累積出另一種獨創的語彙。

每個舞者都是一種原住民樣貌——城市、家計與自由的拉扯
片中,王政一特別選擇呈現三位舞者——卜耐(Ponay)、高旻辰與王傑——的生命故事,作為全片的情感軸線與族群樣貌的象徵。這些年輕舞者的經歷,不僅展現布拉瑞揚舞團多元成員的背景,也映照出台灣原住民在身分、城市與部落之間的來回掙扎與成長轉折。
卜耐,一位自小在都市長大的阿美族青年,是典型的「都市原住民」面貌。返鄉進入舞團後,才重新連結自己部落的記憶與身分。他的個性活潑幽默,常在演出前與大家聊天、觀察彼此狀態,是舞團中極具凝聚力的角色。然而他的離開,也間接引發了些許舞團的氛圍變化,而這亦是身負家計重擔的他,必須面臨的選擇。

高旻辰則是一位接受正規舞蹈訓練的科班生。起初,他在舞團中無法立即發揮專業技巧,反而被要求唱傳統歌謠、做日常動作。直到一場演出中,他才終於發現,自己的個性與肢體,原來能在舞台上自然發光,這讓他重新找回跳舞的快樂。他的經歷展現了「專業訓練」與「文化身體」之間的磨合與再認識。
而王傑,則象徵了原住民青年對生活與藝術之間拉扯的真實樣貌。他喜歡跳舞、享受掌聲,但也同樣面臨了舞者職業與成家的兩難,最後選擇結婚成家。
王政一表示,這些舞者也許沒有布拉瑞揚那樣的執著,但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認真對待舞台,也曾經歷身心挑戰。「他們不是不執著,而是在努力之中找樂趣,找平衡。」這正是《跳進部落的孩子》動人之處——以具體的生命故事,訴說原住民青年如何在身分、家庭、創作與現實的矛盾中,走出自己的樣子。
而儘管片中並未刻意強調原住民文化或政治議題,但映後觀眾的回饋卻讓王政一深受啟發。曾有觀眾向他坦言,過去對原住民舞蹈的認識,僅停留在「九族文化村」的印象,這部電影讓他看見,原來原住民舞者能用現代舞形式詮釋當代處境。王政一說:「如實呈現本身就有力量,就能讓人有新的理解。」

創作不是證明自己,而是看見自己
王政一坦言,拍攝完成,最大的收穫是在過程中重新認識了自己。透過鏡頭紀錄布拉瑞揚與舞者的生命旅程,看到布拉瑞揚有勇氣放掉過去許多唯美的標準,重新尋找藝術的本質,以及自我認同,這也讓他思考:「創作是為了誰?」
面對長達近十年的拍攝與剪接,他曾質疑自己是否要為評審、觀眾、或是市場去設計故事。最終他發現,真正重要的是誠實面對內心,找到自己想說的話。這部作品也讓他從商業影像的節奏中抽離,重新體會創作的自由與重量。
但這段旅程並不輕鬆。地理上的距離是一大挑戰,從台北開車到台東常需耗上一整天,也得在家庭與創作之間來回取捨。「那段時間真的很辛苦,也常懷疑拍的東西最後是否能用。」直到剪接中後期,影片主軸才逐漸清晰,聚焦在「認同」與「回家」的核心主題上。
《跳進部落的孩子》不僅是對原住民舞者的觀察與記錄,更是王政一自身創作態度的轉捩點。他用一種近乎素樸的方式提醒我們:創作的本質,從來不是證明自己有多厲害,而是誠實、真切地說出你想說的話;一如布拉瑞揚一路走來的旅程,回到最真實的自我,就有力量。

- 記者:環境資訊中心特約記者 蕭紫菡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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