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斯音樂節十二年】都蘭的蛻變——從觀光熱點到文化主體,再到土地深耕之路
本專題以「十二年的阿米斯」為主軸,從三個面向回望這場島嶼的文化運動:從部落長者的記憶,看見部落如何在懷疑與行動之間學會自我治理;從青年階層的參與,理解文化如何在勞動與合作中被再度啟動;再從「文化小教室」的思辨現場,看見部落與世界對話的深度。這是一段關於土地、語言與世代的故事,也是阿美族在當代持續唱出韌性之歌的證明。

阿米斯音樂節,是台東都蘭阿美族人以部落為主體、以土地為舞台,阿美族音樂人舒米恩(Suming Rupi)所創辦的音樂節。自2013年起,它不只是表演活動,更是一場結合文化傳承、青年培力與社群治理的行動。每到秋天,海風與歌聲交錯,族人與外來觀眾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同感受文化的脈動。
兩位部落長者——前部落領袖林照明(族名 Akila)與前「阿度蘭阿美斯文化協進會」副總幹事林一凡(族名 Diway),見證了這段歷程的起伏與成長。
林照明記得最初的懷疑、語言復振與年齡階層再啟的欣喜;林一凡則參與籌備與協會運作,看見部落在磨合中學會自我治理。透過他們的回望,阿米斯音樂節的意義更為清晰:這不僅是一場表演,而是一個部落學會與世界對話的方式。
初聞「音樂節」:從懷疑到驚艷
林照明回憶,當初得知要在都蘭辦音樂節時,第一個反應是懷疑:「以前只聽過中秋節、豐年祭,哪有什麼音樂節?到底辦得起來嗎?」然而第二屆親臨現場後,他驚訝於人潮與熱度,「這個音樂節讓部落動起來,讓我看到年輕人和老人家同台的力量。」
他坦言,當時的擔心不在文化,而在實務:外來人潮如何安置?吃住交通怎麼辦?「文化的部份反而不擔心,因為我們的語言和傳統根基穩固。」這種務實的顧慮,成為他身為頭目的第一堂課。

而後每一年,舒米恩帶著團隊及部落,一次次突破也安放了這些顧慮,並讓音樂節成為部落期待參與的盛事。
音樂節不僅是演出,更是傳承的媒介。林照明笑說:「老人家看到年輕人回來,不講母語會罵你。」這句看似嚴肅的提醒,背後是語言復振的實踐。每屆音樂節,部落都會提前一個月展開大合唱的教學,從歌謠、儀式到發音,全由部落長輩親自帶領,青年利用錄影檔在外地練習,最終在音樂節現場合流成百人合唱。
「那是一種團結感。」林照明說,「我們以部落文化為主題,把傳統歌謠保存下來,尤其在最終大合唱時,整個部落的人一起唱,讓人熱淚盈眶。」
守住土地、喚醒制度:從部落根基長出的力量
土地,是林照明最深的牽掛。「沒有土地,怎麼深根?年輕人不能輕易賣掉祖先辛苦開墾的地。」他反覆強調。近年外來買地頻繁,房價攀升,他擔心「財團看上這塊土地,年輕人會不會心動」。
他認為,音樂節辦在早期幾乎被開發的都蘭鼻,是部落強力反對後才保留下來的公共領域。這讓部落更容易跟來訪者說明土地的重要性。也透過音樂節提醒外界:「這不是一塊空地,而是一段歷史、一種文化。」
此外,阿美族的年齡階層制度,是傳統社會凝聚的重要機制。而林照明認為,音樂節的出現「讓年齡階層動起來」:弟弟要服從哥哥,哥哥要領導弟弟,一起完成大型活動。「這種訓練是團結的基礎,也是部落文化的生活感。」


這樣的制度在音樂節中得到重啟,也培養了新一代部落幹部的能力,讓文化傳承不只在舞台上,也在組織動員中發生。
外來人潮帶來商機,也可能帶來文化消費的疑慮。對此,林照明強調,「我們太早把遊戲規則講好了」,包括舞台界線、尊重傳統服飾與儀式、民宿經營的規範等,「來的人都知道要遵守,不會越界。」
他補充,十二年下來,外來觀眾多半尊重阿美族文化,甚至「更佩服部落工作人員的辛苦」。在他看來,音樂節不但沒有讓文化被消費,反而成為教育與連結的契機。
「我們在協會鼓勵年輕人回來部落,像種花園一樣,把都蘭弄漂亮,蜜蜂自然會回來。」在林照明的比喻裡,花園是文化、土地、就業機會的總和。「有人的話,就有工作機會,也能照顧土地、老人家和家庭。」
林照明認為,這樣的青年返鄉是部落最大變化,「看到年輕人在家裡,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
舞台之外的課堂:文化的思考現場
另一位部落長者——林一凡(族名 Diway)說,十二年前,當舒米恩在部落說出「我們自己來辦一個音樂節」時,他腦海裡浮現的不是浪漫,而是工地式的清單:人從哪裡進出、場地如何規劃、誰負責安全、部落機制怎麼接上?「老實說,第一個反應是懷疑,真的辦得起來嗎?」他笑著回想。如今站在第十二年的尾聲,他把這段路形容為「從可不可能,到怎麼做得更好」的長跑。

林一凡約莫十二、十三年前返鄉。他的本業是建築與室內設計,回到都蘭後,因專業被延攬進入阿度蘭阿美斯文化協進會,2019至2024年擔任副總幹事,也在「都蘭國」擔任過總經理。與舒米恩同為「拉千禧」年齡階層的他,幾乎每一屆阿米斯音樂節都在現場,僅在孩子即將出生的那年缺席。「我最初的角色比較像場地與動線的顧問,這兩年才更直接參與到部落之間的溝通、文化展現的協調。」他說,在部落辦活動,專業要嵌回傳統機制,否則跑不遠。
在他眼中,阿米斯音樂節和台灣多數音樂節最不同之處,不只在於曲風或舞台,而在於「由部落自己發起」。這裡不只是阿美族的舞台,還經常看見不同族群同場。「觀眾在兩天一夜裡,直接撞見台灣原住民族的譜系、語彙和身體。」他說,這不是公部門的展演編排,而是一個由社群推動的文化現場。
這些年,最令他難忘的一幕,出現在某次颱風過後的夜晚,雨勢驟大,台上來自別的部落的隊伍仍無畏完成舞步。「你知道那不是節目單上的3分鐘,而是整個部落共同維繫的尊嚴。」另一個瞬間,是會場裡穿著族服的年輕人,那種足以穿透人群的目光——堅定、自豪、明亮。「十二年前比較看不見,現在他們很自然地展現文化才能與認知,不只唱跳,還表達得很清楚。」
這樣的自信,並非只在舞台上滋長。音樂節這些年持續經營「文化小教室」與議題對談,把思考的現場植入熱鬧之中。觀眾走進帳篷,談文化流失、土地與法制、當代原住民族的困境;也談照護、教育與就業。「表演之外還有對話,年輕人知道我們在說什麼、為什麼說。」

從觀光熱點到文化主體:都蘭學會說自己的故事
十二年的變化也在網路上留下痕跡。林一凡回憶,過去搜尋「都蘭」,多半跳出「書包」、「衝浪」、「麵包」;如今則更常見「阿米斯音樂節」、「都蘭國」、「部落」。對他而言,這是一個指針:都蘭的故事,應該由都蘭人自己說。音樂節像一個窗口,把在地的辭典推上公共舞台,讓外地遊客的「吃與玩」,逐步被「理解與連結」補上。
然而,文化的向上與資本的湧動,常常同時在場。都蘭從一條街長出第二條商業街,民宿與店家紛紛冒出,外地買賣活絡。「我不反對商業,每個人都有生存方式。」他話鋒一轉,核心卻放在關係:「做生意,要不要跟部落發生關係?你有沒有參與公共議題?會不會把客人帶到更深的文化理解?和年齡階層、耆老、協會有沒有互信?」在他看來,只做單面向的買賣很快退潮;把生意和部落生命連在一起,才會有加乘效應。
談到土地買賣,他給出一個直白的判讀:「買賣是結果,根源是情感稀薄。對土地沒有感情,就容易變賣。」要扭轉,不是把門關起來,而是加深文化連結——參與祭典和公共事務、維持年齡階層的運作;即使外出工作,也要在節點回來。他也提到一個不易的現實:都蘭的人口結構已不是原住民多於非原住民,且不少原住民戶籍在都蘭、生活在外縣市;少子化讓年齡階層的完整性更受考驗。「薪資和育兒成本不成比例,很多年輕人敢回來,卻不敢生。」

對林一凡而言,支撐都蘭文化的脊梁,是年齡階層的制度。他從青少年時期走進階層訓練:從日常紀律、被哥哥們呵斥,到任務分工與集體行動。海邊的學習更是逐級展開:翻石、撿海膽、抓青蛙,再到高階的海獵技術。「不是每個人都要成為獵人,但每個人都該具備基本的環境知識與團隊位置。」
他也把視線放到社會政策的層面,特別是原鄉照護。「日照、長照對原住民社區很重要,它不是只有就業機會,還能讓年輕世代學回語言與關懷。」但真正能穩住返鄉的,是「可長可久的在地職缺」。自由工作者的彈性有限,「要政府、社群與市場一起想,怎麼讓留下來不再是冒險。」
從海的諮詢開始,讓永續成為文化的倫理
回顧十二年,林照明說:「這是一段累積、不容易的路。我們內外都關心音樂節,壓力與期待並存,但這應該是部落共同的事。」下一個十年,他希望音樂節的人更多,年輕人更喜歡原住民語言與文化。」
而對林一凡來說,聊到下一個十年,他談的是一種倫理,也是一種永續方法。「阿美族做任何事,都會先諮詢自然。」出海前要向山神、海神說話,說明何以取用、祈求平安。「取用有度不是口號,而是儀式與日常的合一。希望每個部落都能把這份精神也帶回自己的部落去滋養。」他希望音樂節能把這套邏輯更系統的落在治理上:從物資採用、廢棄物減量、動線與承載,到海與山的使用,形成可以帶回各部落的「方法學」。
十二年過去,他仍記得雨裡那支隊伍舞到最後,也記得族服下年輕人的眼神。他說,阿米斯音樂節最大的意義,或許不在於一年裡最喧嘩的那兩天,而在於一年當中最安靜的那許多天——當青年在文化小教室裡辯論,當店家學著和部落互相託付,當某個外地工作的族人在祭典前夜回家,當孩子們在海邊第一次學會如何看浪。「只要年齡階層還在,只要大家在節點回來,只要我們記得下海前先對自然說話,文化就會有明天。」

- 記者:環境資訊中心特約記者 蕭紫菡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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