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經年/王涵

王涵
老井蹲在江南小城的巷尾,少有人在意它,像一枚被歲月拋光過的青紐扣。井臺的四面十分光滑,雨水後生出苔,風一吹,苔絲便如輕輕點頭,替井底的故事打著拍子。太祖母嫁來的那年,打井的師傅在井壁嵌進一枚銅錢,這是一種習俗:井要養人,先養一枚錢。銅錢被水養得鋥亮,像一面小小的月亮,照了四代人。
那個年代,城裏還沒自來水。太祖母每日黎明就起身,銅吊桶哐啷一聲墜井,驚起簷角麻雀亂飛。辛勤的勞動過後,桶沿沾著亮晶晶的露珠,她先啜一口,一整夜的涼意便入了腹。傳說那枚銅錢能“借涼”。暑天裏,誰若把銅錢摸一下,再摸摸自己的心口,便能把井的涼氣借回家。於是,巷口賣酸梅湯的老趙、挑井水賣的小蘇州,路過都要摸一摸。銅錢越摸越亮,涼氣越借越盛。
母親十歲的時候,暑氣把半邊天烤得通紅,井水卻仍是冷的。經濟拮据時,太祖母把家裏的銅吊桶、銅燭臺都典當了出去,只留下井裏的銅錢——沒人敢撈。母親每日從學校回家,都要向井水分享自己的心情。井一定能聽懂許願,家裏日子又漸漸順遂了起來,母親從此相信:井能藏住秘密,也能藏住時間。
1992年,父親在井臺向母親求婚。沒有浪漫動人的戒指,只有一只紙船——他高中競賽得的獎狀折成,寫一行小字:願與你共飲一井涼。母親打水,紙船被桶沿攔住,她撈起讀完,沒有嫌棄,只是心意相通地低頭一笑,臉紅到耳根。那紙船後來壓在他們結婚照的相框背後,作為老井對二人幸福的見證。
我出生那年,巷口裝了第一臺壓水井。祖母卻仍守著老井,說壓出的水“性子太急”,養不活草木。她教我仔細地辨水:“你看水面,雲影若是不晃,才算好水。”七歲那年,我第一次獨自打水,桶底竟撈上一只濕透的知了翅膀,輕薄圓潤,甚是有趣。祖母把它夾進書頁,說:“知了飲風露,井裏住過,也算半個仙。”
後一年夏,迎來江南鮮少的大旱。壓水井已經抽不出水,全家回到井邊。鐵鏈被手心的汗磨得發亮,打水的桶聲從晨到暮,像一場漫長的鼓點。街尾最調皮的阿毛,把整袋彈珠倒進井裏,說是“給水下流星”。祖母也沒罵,只讓他第二天來看。清晨,彈珠沉在井底,一粒一粒閃著微光,還真像被水揉碎的銀河。阿毛把彈珠撈回,竟比原來更喜歡了。從此街坊裏流傳:老井會替孩子保管頑皮,再還給他們光亮。
今年端午,我帶女兒回巷。自動化飲水系統早已入戶,老井卻仍在。井沿生出一圈石竹,粉白相間,讓我挪不開目。女兒卻俯身,指著井底驚呼:“媽媽,水裏有個亮亮的圓呐!”我探頭——是那枚銅錢,仍在原處,被天光映得如新。祖母用井水洗粽葉,葉脈瞬間舒展,糅出艾草的清香,一片片接著鋪開,像一條小小的河。
到了夜裏,巷燈是昏黃的,井水卻映出一輪完整的月。我把吊桶緩緩放下,桶底觸到水面的一刻,發出清脆一聲——像太祖母、像母親、像我自己當年第一次打水時同樣的迴響。桶上來,水面不晃,雲影不搖,只有一圈極細的漣漪,慢慢蕩開,像歲月在輪回中再次相逢。
我忽而明白:銅錢、鐵盒、知了殼、彈珠、紙船……所有故事不過是井的漣漪,而井本身,是江南小城留在人間的一枚紐扣,把熱氣騰騰的日子扣住,留出一點清涼的縫,讓我們得以窺見時間最柔軟的光。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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