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奶/羅國炳

羅國炳
奶奶離開已二十餘載。如今我也年過半百,關於她的記憶,如同散落的珠玉,雖不復完整,卻粒粒溫潤。謹以此文,串起這些零星的片段,寄託我綿長的思念。
奶奶吳昭鸞與爺爺是同村人,他們何時成親,我不得而知,只曉得爺爺早年供職於林業部門,常年在外,家中的田畝與兒女的重擔,便沉甸甸壓在了奶奶一人的肩上。奶奶與爺爺育有兩男兩女:大姑、大伯、二姑和我父親。大伯與父親各自成家後,奶奶和爺爺便隨大伯居住在那寬敞些的屋子裏。但她的心,卻始終平分給兩邊的兒孫。
在奶奶的五個孫輩中,我排行第四。打記事起,就覺得奶奶待我格外不同。她總是用侗話喚我“儂啊”,——侗語意為“親愛的心肝寶貝”。一聲“儂啊”,暖意便從心底蕩漾開來。
母親常說,我這條命,是奶奶搶回來的。我出生那年,父親遠在鐵路工地。臨盆之際,母親羊水早破,劇痛難忍。那時鄉村哪有條件去醫院?奶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路小跑,從更我村趕到橋問村,請上我的外婆,又星夜兼程趕赴曉岸村,硬是把赤腳醫生劉某培拽到了家中。母親在生死線上掙扎了一天一夜,終於在劉醫生的幫助下,把我帶到了這人世間。
幼時我體弱多病,三天兩頭打針吃藥,成了藥罐子。奶奶因此對我百般呵護,生怕我有半點閃失。若我與夥伴爭執打鬧,奶奶總是不問緣由地將我護在身後,仿佛我是塊碰不得的嫰豆腐。我就這樣,在奶奶溫暖的羽翼庇佑下悄然長大。
農閒時節,村寨的婦女們常搗碎茶油餅,拌上“鬧魚”的植物(其實是一種物理毒魚法,能讓溪流裏的魚短暫暈眩浮出水面),撒進村寨背後“地累”“歸老”的溪流裏。每次奶奶得到“鬧魚”的消息,總會悄悄朝我招招手。我緊隨其後,看她麻利地將捉到的魚掏盡內臟,細細烘烤成魚幹,小心收藏。那是專為家中來客或年節準備的珍饈,是貧瘠日子裏難得的一點油腥。奶奶上山勞作,但凡尋得幾顆錐栗或別的野果,定會仔細包好,揣在懷裏。回到家,瞅准沒人,便悄悄塞到我手中。她自己再餓,也不舍得嘗一口。這點點滴滴的偏愛,如春雨般無聲浸潤,在我心底壘起一座名為“奶奶”的神壇。
1985年夏,母親積勞成疾,本地醫院束手無策。在濟南鐵路局工作的父親聞訊趕回,接母親北上求醫,留下我和年幼的弟妹。那年我十四歲,是老大,最小的妹妹才四歲。父親帶母親遠行,心卻像被繩子栓在了家裏,奶奶深知他們牽掛著家裏的兒女,二話不說,領我們五個孩子,走了很遠的路趕到鎮上唯一一家照相館,哢嚓一聲,一張合影定格了那一刻——奶奶居中,我們五個孫兒孫女環繞著她。照片洗出來後,她仔細分好,一份寄給遠方的父母,一份讓我們各自收藏。這張當年撫慰了父母焦灼心緒的照片,如今成了奶奶跟我們五姊妹唯一的合影,被我視若珍寶,精心收藏著。
記憶深處,還有一頓終生難忘“美餐”。那時我在平秋中學讀書,有一天,奶奶去鄰村吃酒席,席間特意將幾塊肥肉用手帕包好,小心翼翼揣著。散席後,她竟不顧路途遙遠,繞道來到學校,在簡陋的宿舍門口見到奶奶,我驚喜又心疼。她把尚有餘溫的肥肉塞給我——在那個一年也難見幾回葷腥的年月,那幾塊油光光的肉是何等珍貴!晚飯時,我將肉藏在飯缽底,去食堂打了稀湯寡水的蘿蔔菜蓋在上面,迫不及待掀開米飯,夾起一塊肥肉送入口中,牙齒稍一用力,豐腴的油脂便在舌尖化開,混著寡淡的飯菜,那滋味竟是空前絕後的香!我狼吞虎嚥,將飯菜連同奶奶包來的肉吃得乾乾淨淨。那油脂的醇香,混合著奶奶跋涉而來的汗水和疼愛,至今仍在我味覺的記憶裏縈繞不散。
後來,我像羽翼漸豐的鳥兒,飛離了老屋,外出求學、工作,與奶奶相見的日子屈指可數。爺爺退休歸家,總算幫奶奶分擔了些農活,她的日子似乎才透進一絲微光。
暮年的奶奶,背駝了,腿腳也不大利索,卻總耐不住寂寞。每逢趕集日,她必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走向鎮上,不圖別的,就是為了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遇見我的姑姑或別的親戚,說上幾句心裏話。平日裏也愛串門,與老姐們們湊在一處,絮絮叨叨便是大半天。這份熱鬧,卻恰恰是喜靜的爺爺最不能忍受的。晚年的老兩口,雖同在一個屋簷下,卻常因這些瑣事生出幾分疏離與隔閡。我們孫輩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卻終是無力調和這歲月的溝壑。
我清楚地記得,與奶奶的最後一次見面,是2001年4月22日,那時她已八十四歲高齡。當時我在敦寨鎮工作,驚聞奶奶病重,心急如焚地趕回。推開那扇熟悉的房門,只見奶奶虛弱地躺在床上。她看見我,渾濁的眼睛裏倏地亮起一點微光,吃力地喚了一聲:“儂啊……”我慌忙坐到床邊,把手探進被窩握住奶奶的手,那冰涼枯槁的觸感讓我心驚。她只是喃喃重複“冷啊……冷啊……”,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覺到,奶奶的生命之火已如油盡之燈,搖曳將熄。巨大的悲慟瞬間攫住了我,淚水決堤,伏在奶奶床邊嚎啕大哭起來。奶奶反而強打起精神,用微弱的氣息安慰我:“儂啊……莫哭……奶奶不會死的……”一旁的大姑、二姑再也忍不住,也跟著哭出聲來。那場景,悽愴得令人窒息。
回到鎮上沒幾日,4月28日的深夜,電話驟響。聽筒裏傳來“奶奶去了”的噩耗。刹那間,一股電流般麻木感貫穿全身,我僵立原地,唯有冰涼的淚水無聲地、洶湧地淌落。那是我生命中最沉痛的一次流淚,一種被生生剝離的鈍痛,永世難忘。
二十四年光陰流轉,奶奶墳頭的草木想必已幾度榮枯。然而,每當我憶起那一聲聲暖心的“儂啊”,憶起溪流邊的魚幹、山間的野果、跋涉送來的肥肉,憶起她手掌的冰涼與最後的安慰……那無邊無際的慈愛便化著心頭無窮無盡的思念,如同故鄉的薄霧,彌漫開來,久久不散。
- 新聞關鍵字: 暈眩
- 記者:好報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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